【鞋鱼家】
一、陆生 远远地,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是二更天时了,此刻正该酣睡的。 巷子口的地上,不知是谁遗下一只绣鞋,橘红缎面的数颗珠片在晦涩光线中,发着略微幽幽的光。 民居是一色的砖瓦房屋,屋顶还是沿用了数百年的飞檐特式;飞檐下,有的挂了不知何用的黄铜大铃铛,有的则用陶土烧制出彩色瓷画,不外乎五颜六色的梅兰竹菊、宝剑蝙蝠。 ‘咻-’地一阵风从巷子口灌入,从街道席卷过去,径直吹到巷子深处一座高悬“道成寺”几个字的重锁的门坊前,‘邦邦邦’有人敲门。 守夜的人提着一盏灯笼走到门前,隔着门问:“谁啊?谁敲门?” 问了几句都没有人应声。 明明先前有敲门声音的,守夜人虽然有点犯困,不过既然没人答应,那他绝对不会开门去看,一则怕是强盗,二则也是管事主持一来就交待过的,晚上未知道是什么人什么事,轻易莫开门。 守夜人嘀咕了一句,正好感到内急,便回身往茅房方向走去,刚走了十余步开外,‘邦邦邦’又传来几声清晰的敲门声。 守夜人皱皱眉头,其实他是个还很年轻的小伙,名唤陆生,二十岁上下、个子不高相貌平平,只是有一身精干结实的力气,家乡几年闹水灾混不到饱饭吃,所以才通过人介绍辗转到这老远的小桥镇上一所寺庙来当个守夜人,头尾加起来也就一个月的时间。 这些晚上,都未曾有过人来访这里,这一带街巷,白日里倒还熙熙攘攘的,可所有民居一到太阳落山以后,就几乎没有例外地不点灯,似乎是无论男女老少,直接就一齐在这个时刻上床就寝了。夜里的巷子除了更夫,便不会有人声,更无走动。 他只好回到门前:“谁啊?” 同样没有回应。 他把灯笼凑到门缝边,就着门缝往外看,灯笼的光微弱得照不见多远,什么都看不见。他想,不妨打开门看看? 他正要用力拉起门闩的时候,门缝间冷不丁‘咻-’地渗入来一股子冷风,吹得守夜人一眯眼,这时鼻子里才闻到一股焦灰味,是烧金银纸钱的那种焦灰。 哪家死人了在外面烧纸?陆生皱眉,他再往门缝外看时,就见门外正对着的街边墙角处有一团渐渐燃起的火苗,一个像是披麻戴孝一身白的人跪在地上,正拿着一个个纸元宝扔进火里,火苗越烧越大。 怎么跑到庙门外烧纸?陆生虽然萌生疑问,但也没多想,便从腰间拿出钥匙,把门上的锁给打开了。 烧纸的竟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妇人,火光中她两眼噙着泪,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陆生看着好不凄凉,便走上去:“你是何人?怎在这烧纸?” 那小妇人拿衣袖抹抹眼泪,却摇头不语,另一只手还在把些白纸、黄纸折好的元宝扔进火里,陆生有点尴尬,目光顺着她的手看到她烧的元宝,忽然发现元宝的形状不太一样,他待仔细再看清楚,才发现那一个个纸折的不是元宝,倒像是女人穿的尖尖的小鞋! 陆生愣了愣,从未见过谁家单烧纸鞋的,他不禁再看那小妇人,忽然觉得她跪着的身姿也有些异样—— 这时候地上的女人抬起头来望向陆生,同时艰难地挪动一下身子,陆生终于发现究竟不对在哪里了,这个女人没有脚!她的两条裤管拖在地上,她举起一只纸鞋,晶莹泪痕的脸上突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墨黑的牙齿:“鞋……” 陆生发出一声惊恐的惨叫,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感觉背后有人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同时有个东西‘啪’地盖在脸上,耳边炸雷般地一声大喝:“走!” 陆生的眼睛和鼻子都被拍得酸痛至极,当他睁开眼看时,自己已经跌坐在庙门内,刚才拉扯之间他脚下还没门槛重重地绊了一下,现在整个人都失去重心倒在地上。拉他进来的人迅速地关上两扇大门并用身子顶住,定睛一看,是管事主持。 道成寺的承明主持是个年约五十多岁、体貌魁梧的和尚,颈项上有道刀疤,平素不说话时气势威严,陆生新来的不敢多问,但心里则猜测主持也许是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绿林好汉。 可现在眼前的主持却是一脸惊慌、满头大汗,他手里攥着经书和一串念珠,念珠的绳子已经断开,一颗颗的珠子正‘滴-滴-嗒-嗒-’地往地上掉,发出有序的响声,但他压根没有发觉自己的念珠掉了,仍全神贯注倾听着门外的声音。 “主持……”陆生被他的模样吓坏了,摸摸自己酸痛的鼻梁,方才主持是用手里的经书拍在他脸上吧?真是一点没留手,这一掌差点没把他鼻子拍出血来:“主……” “闭嘴!”主持暗喝一声,这是他身后的大门开始剧烈摇晃,像是外面正有人用力地将门往里面推,主持朝陆生瞪了一眼:“过来顶着!” “哦哦!”陆生也感觉到门外那股威胁的逼迫,赶紧挣扎起来同主持一起用身子顶着大门,主持再一边将上下几道门闩都闩上,两个人对视一眼,总算是小舒了一口气。 俩人慢慢把身体从门上移开,外面撞击的力量似乎知道里面锁死,便渐渐缓下来,陆生有点腿软了,望望门上又看看主持,颤着声低声问:“主、主持,这是……” 主持不由分说一把抓住陆生的脖领子:“给我进来!” 陆生便这么着被拉进主持平日静修的禅堂里,主持把他按在佛龛前,点上檀香,瞪着陆生:“我不是跟你说过夜里不能随便开寺门?” 陆生虽然害怕,但对方才的事还是摸不着头脑:“主持,方才那个女的没有脚……” “闭嘴!”主持再一次恶狠狠地打断他的话,他此刻的神情很像是准备要胖揍陆生一顿:“你知道你方才做了什么蠢事?你的小命儿差点就没了!” 陆生瞠目结舌地望着主持好半晌,主持气得在屋里来回踱好几圈步,最后终于也一屁股坐到蒲团上,对着佛龛念了几遍心经,慢慢气消下去,见陆生还望着自己发怔,不由得深深叹一口气:“你是不知道……方才那个,是鞋鱼家……。” 二、鞋余家 鞋鱼家的事,其实说的是镇东边一个李家的女孩儿,小名叫鱼儿,据说生得玲珑标致,本是个有名的风流嘴快丫头。 李家是开糕米店营生的,老大人开通,鱼儿十三、四岁大时就在店里招呼买卖,每日忙里忙外,引得镇上不少后生都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她又是个爽朗不怕生的人,谁要来借故买东西调逗她几句,她也不恼,反而跟人对着说,有时候夹枪带棒的倒把人说得面红耳赤走掉。那时候想娶李家鱼儿的后生不少啊,但那些家长辈却都不太喜欢鱼儿,都说那囡生一副吊梢三白眼,一看就不是安份人,还有,你看她人中生得短,那是命短! 因此来李家求亲的人家并不多。 李家的老大人最后看中了镇上做鞋的余家,余家的后生叫余旺,人很憨厚老实,父母却早去了,跟着惟一的亲叔叔过日子。叔叔是个鞋匠,因此他也跟着叔叔学做鞋,但他做男人鞋却做得不怎么好,倒是把女人鞋做得很精致,花盘底的踩花印,想上面是绣鸳鸯或者蝴蝶,还是梅花、牡丹都可以,他绣鞋面的针线活计比一般女孩子做得都要漂亮,所以他家的生意特别好,余旺每日里除了做鞋,也从不酗酒或瞎花钱,去年就看他给自己盖了一间瓦房,说是准备讨媳妇用呢。 李家的鱼儿是不愿意的,听说那阵子她还跟家里闹,其实她早就心里有人了,她家老大人问她是谁,说出来再商量,哪知竟然是社里唱曲儿的小子冯六儿,他的确是模样生得白净伶俐,跟鱼儿站一块都能演双金童玉女,但往常总见他拉个胡琴坐在社外大树下面唱勾搭女孩的‘蝶恋花’,说话油嘴滑皮的,本来营生就不太赚钱,他还爱买好衣服穿,没事叼根烟杆吞云吐雾,老大人拍桌子说,那根本不是靠得了后半辈子的主儿!就坚决反对。一来二去,这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他们把李鱼儿锁在屋子里不许出去,一边给她张罗好嫁妆什物,择定日子就吹吹打打送过门去了。 婚后,倒没见李鱼儿有什么异样。她没哭闹也没别扭,就是性情变得有点肃穆,开了脸、把头发盘起来,穿着镇上小妇人惯常的那种白底小蓝花衣裳,不爱说笑了,镇上的人们叫她都改了口,管她叫‘余家的’或者‘做鞋余家的’,一般这样听起来亲切,李鱼儿也不在意,她每天手脚还是一样麻利勤快,把余家里里外外都收拾十分整齐干净。 听说余旺对她很好,从下聘开始就单给她做鞋,一口气做了四双;什么锦鲤顶元宝、莲田戏鸳鸯、桃花站喜鹊等等各花色名目的鞋面,鱼儿的娘亲婶姨个个看见了都直夸这女婿手艺好,鱼儿以后享福了。 那年……承明主持还是承明和尚,三十岁上下,也像陆生一样刚到这个镇上来,先是寄住在道成寺里,跟着当时的老主持文明和尚学佛法。 做鞋的余家离道成寺不远,就在正门出去对着的街走到尽头,再转个弯过一小河沟的那边,就能看见写着‘芳草巷’的斜窄路口,往里走一小段看见门首有一棵大槐树的人家就是了。 “可惜……现在的芳草巷早就是‘荒草巷’了。”承明主持深深叹了一口气。 陆生不禁追问:“后来呢?那个李鱼儿又发生什么事了?” 承明和尚望着佛龛,眉心蹙起,事实上当年的事,他起初也不是太清楚,只记得那是夏天的一个深夜里,外面下着‘哗哗’的滂沱大雨,他起夜,忽然听到外面有人一边喊一边用力在拍庙门,但因为雷雨的声音太大,他听不清是喊的什么,就打伞跑出去看,走到门前才听见是女人在哭喊,他赶紧把门打开,那个女人就往庙里冲,他看不清是谁,拦都拦不住,屋里的文明老和尚也被惊动了,披着衣服走出来,那个全身淋湿发髻凌乱的女人就‘扑通’跪在面前一把扯住他,哭喊着求求您千万救我,文明主持还没弄明白究竟怎么回事,这时大门外又跑进来两个穿蓑衣戴斗笠的男人,走到跟前文明和尚看清了两人的脸,原来是余旺和他叔叔余葆,承明连忙问:“你们这是?” 余葆朝文明主持合十双手道:“大师,这是我们家事,请大师莫管俗家事。” “家事?”文明和尚仔细看了看地面跪着的女人:“原来女施主就是刚嫁入余家的余李氏?为何深夜离家?快与你夫君回去吧?” 李鱼儿惊恐万状地摇着头:“大师……别、别赶我走……” 余葆这时就大声呵斥余旺道:“还不快把你媳妇拉回去,也不嫌丢人!” 余旺闷不作声,走过来一把拽起李鱼儿就往外拖,承明看他粗暴,忍不住想要出声阻止,但文明主持适时嗽了一下嗓子,他便停住了,望着师父,只见老和尚微微摇摇头,他只好作罢。 李鱼儿个子小,最后就像小鸡似的被余旺整个提起来往外走,余葆阴沉着脸:“大师请别见笑,新媳妇不懂事,跟余旺吵了几句嘴就跑出来乱撞,冒犯之处莫怪……家丑不好外扬,也请大师当没看见。” 文明主持点点头,师徒二人送他们出去,李鱼儿一直挣扎着回头断断续续地喊着什么,但天降雷雨的声响太喧杂,根本听不清,承明至今记得李鱼儿的神情满布惊惶万状—— “后来发生了什么,小桥镇的人流传不同说法,”承明主持把一本经书在面前仔细展开:“出家人不闻俗家事,我师父也不让我去打听,只知道余家的事后来越闹越大,有一天夜里李鱼儿又跑了,余家带上很多人去找,最后找到的时候她好像正跟社里唱曲儿的小六儿盘算着私奔……据说把她带回家以后,余旺一气之下拿柴刀把她双脚砍了下来,好让她再也跑不了。” “那……李家的人就没出来说话么?”陆生咂舌道。 “李家的老大人也觉得没脸啊,不知道李鱼儿闹个什么劲,大约就从那次她跑到庙里来之后,事情就不停……镇上没人同情她的,那阵子李家的娘亲经常到寺里为她烧香祈福,后来她被砍了脚,也气得李家不得了,差点闹上公堂去。”承明主持突然烦躁起来,脸拉起来老长:“行了,你知道那么多也没用,那个女人总之最后是死了!你小子刚才差点没命了!你今晚就跟我在这打坐,小后生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三、惊吓 陆生睡着的时候,好像还看到那个被称作‘鞋鱼家’的披麻戴孝女人楚楚可怜地跪在那边墙角下用衣袖抹泪,陆生知道那个就是让道成寺主持也害怕的‘鞋鱼家’,但究竟为什么那么害怕,他其实不知道,也没顾得上去问……他只好站在寺门里朝她看,她没有脚,所以只能靠手来挪动身体,她很瘦,全身都在发抖。可她突然抬头朝自己看过来,露出一口漆黑牙齿—— 陆生吓得大叫一声睁开眼,才发现自己好端端地坐在禅堂里,窗纸透进阳光,承明主持不在,陆生连忙一骨碌爬起来。 道成寺的主持虽说是整座寺庙的第一把手,但无奈庙里只得他一个和尚,所以凡事即使是主持也得亲力亲为,这会儿承明主持正在炉子上煮粥,陆生过去对他问了好,就走回到庙门前,看见昨晚那些撒得到处都是的佛珠还在地上,他便附下身去将它们一颗颗捡起来,正捡到一半,就听见有人拍庙门,陆生把佛珠都放进衣服口袋里才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更夫李老三的儿子李忠正,他跟陆生的年纪差不多,但个头比陆生矮小许多,这时急得什么似的:“主持在吗?我爹让我来请主持过去一趟!” “哦、哦,主持在!”陆生引着他去找承明和尚,和尚正拿着木勺在搅拌粥锅,李忠正过去拽住他的僧袍就往外走:“主持,我爹不行了,他急着见您一面!” “什么?你爹?”承明主持拿着勺子就往外走,走了几步才想起来,递到陆生手里:“我去看看,你好好呆着别出去!” “是。”陆生也懵了,拿着木勺看着他们走远,站那发了一会愣,才想起去把煮好的粥拿开火上。 *** 更夫李老三据说好像是掉进了河沟里,天没亮就全身湿漉漉、脸唇煞白地爬回家来,衣服领子处还别着一张白纸折成的女人小鞋,一进家门说了没两句话就昏迷不醒,吓得他婆娘和儿子手忙脚乱灌姜汤、掐人中折腾了足足一个时辰他才缓过来一点,但睁眼就拼命大叫着:“鞋、鞋……”起身往前跑,不注意一头撞在家里的墙上,把头碰得肿起一大块,婆娘和儿子都吓得什么似的抱着他大哭,哭着哭着他才明白过来一点,眼神直愣愣地叫他儿子:“去、去找道成寺的主持和尚来,我反正是活不成了……好歹求佛祖把我收了去……” 就这样,承明主持来了,他还是躺在那眼神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李老三的婆娘把承明主持迎了进去:“您快看看我家老李这是……” 承明和尚一看李老三的面色就觉得不对,赶紧一把他的脉搏,惊得倒退一步:“死了……?” “啊?爹?”李忠正不敢相信连忙扑到他爹身上,虽然身上还热着,但一口气已经停了。 “啊?这一转身人就……”李老三的婆娘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小桥镇的更夫李老三就这么离奇暴毙了!镇上一下子炸开了锅,说什么的都有。 当天傍晚,那太阳还没完全下去的时候,陆生从寺庙的门里伸出脑袋往外面大街张望,远远的那边街巷里有三两个人在路边烧纸,火光零零闪闪地被小旋风刮到半空老高。陆生觉得李老三死得蹊跷,算算日子,今天是六月廿三,离盂兰节还早,镇上这些人都烧什么纸?是为李老三烧的?还是为鞋鱼家? 事实上,白天李老三刚死,就有不少人跑到道成寺来买平安符和经书,陆生听见他们中有人嘀咕:“时间一长,竟忘了是那女家的忌日……” 陆生便拉着那个嘀咕的人追问关于鞋鱼家的事,那人是个瘦小的年轻汉子,他瞪了陆生一眼:“我怎么知道!那时候我才穿开裆裤呢!大约是被她家男人打死的呗?别问我!”汉子恼火地一摆手走了。 陆生觉得必定是跟昨晚那个‘鞋鱼家’有关,而承明主持这会儿已经去给李老三超度了,陆生知道他没让李忠正把他爹的尸身搬到寺里来停放,而是让他们在另外找了处空屋做了临时的灵堂停尸,看得出来主持也是硬着头皮去的,他不想让李老三的尸体停到寺里来,但他作为本镇惟一一座寺庙的主持,还是得去替镇上的死者超度啊。 关好了大门,陆生打醒十二分精神,各处巡视一番后,就按照主持的吩咐回到禅堂里念经。外面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陆生赶紧把窗户全部关死,生怕有怪风把佛龛前的油灯吹灭,可心里还是毛毛的,他干脆学着主持的样子敲起木鱼并且大声念‘阿弥陀佛’。 ‘哚、哚、哚’木鱼的声音在四周空落落地回荡,陆生愈发用力念佛号,但木鱼的声音好像敲在自己心上,心里被敲得空空的,很虚,甚至他好几次都疑心自己耳朵出毛病了,好像除了木鱼声和自己念佛号外,还有奇怪的摩擦声在哪个角落里响,他睁眼回头去看背后的的房门,什么也没有,门关得好好的,于是他侧过身子,重新摆了端坐的方向,背对墙壁,右边是佛龛,左边能看到房门,又念了一阵,口干舌燥,双腿也酸麻得不得了,陆生不禁觉得心里难过起来,家乡活不下去了,才一个人跑到这么远的地方讨口饭吃,这才太平几日,又平白无故见鬼了……倒霉么!怕?还有什么好怕的! 陆生索性起来,拿一盏油灯去找水喝,屋子外面就是一小段檐廊,到处黑黢黢的,他硬着头皮走到檐廊尽头的灶间,掀开水缸的盖,正拿瓢舀水,忽然耳脖子后边一股若有似无的阴风掠过,陆生背后的汗毛顿时都竖起来了,他不敢回头,继续舀起水,但手还是发抖,努力忍住把瓢送到口边,唇还没碰到瓢,就听得身后近在咫尺一声幽幽的叹息:“唉……” ‘哐当’水瓢从手里落到缸上,溅起一片水花,陆生想跑,腿脚却不听使唤就那么定在那里,不对……好像有东西在磨蹭自己的脚,轻轻、凉凉的,慢慢摸到小腿肚,他想低头去看,但手里的油灯火苗在乱晃,地上一团影子也模糊地扭动,他脖子都硬了,低不下去,接着:“唉……”又是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陆生使出吃奶的力气拔腿就跑:“娘啊!” 他一口气往禅堂跑去,可檐廊突然变得这么长,他拼命跑也只能远远看见那间有灯的屋子,就是到不了跟前,脚后跟那种凉凉的感觉还在,而且蔓延到膝盖、大腿上了,脚步越来越沉都迈不动,有双手伸到他的腰间,猛地将他环住,然后耳边被吹了口凉气,陆生无法遏制地大叫起来,脸上立刻被‘啪’地打了一个耳光,听见有人大喝一句:“陆生!” 陆生睁眼定睛一看,承明主持就站在自己面前,自己好端端坐在禅堂里。 “这、这是怎么回事?”陆生一把抓住和尚的衣袖。 “你刚才打坐来着?这么一个人心神不宁地坐容易出乱子的,梦里还觉得跑不动吧?你这腿盘着能跑得动么?你会生生被自己吓死。”承明主持训斥了陆生一番,但陆生却觉得看到他像久违的亲人一样。 “您怎么回来了?”陆生连忙爬起来,双腿酸麻,他只得一边揉着,一边看主持打开柜子收拾些东西。 “多拿几本经书,你也跟我一起去。你和忠正一块随我念经。” 四、鞋鱼家 陆生心里有不详的预感。 一出道成寺,小桥镇那反常的静寂和漆黑的街巷就让人觉得添堵。这些人白天里都热热闹闹的,可一到晚上好像就都吃了哑药一样? 李老三停放在一个离他家不远的偏僻空屋里,简单挂着几行白幡,正中间摆一张供桌,有一碟豆腐和一碗白饭。 李忠正一个人跪在尸首前发愣,承明主持带陆生走进来时,他才拿衣袖抹了抹鼻子站起身。 主持把两本小书分别塞到李忠正和陆生的手里,然后一摇手中的铜铃:“来,你们俩随我一起为亡者送行吧。” “噢……”陆生只好像李忠正那样跪下,只是心里老大不情愿,好歹男儿膝下有黄金,我跪爹跪娘也就罢了,怎跑来跪这么个不认识的更夫?但也没法子。 李忠正的眼睛有点发直,经书在手里展开,他也是直勾勾地看着,陆生不认得字,就眼巴巴看着主持,主持手里一径摇着铃铛,颂了三遍佛号,陆生也跟着颂了三遍,但李忠正没有作声,陆生就跪在他身边,不禁有点奇怪,转脸去看,不曾想李忠正此时正直勾勾地盯着陆生,陆生心里一凛:“你……看我干什么?” 李忠正没有反应,眼睛都不眨一下仍看着陆生,承明主持似乎没有注意到身后两人的异样,他持续摇着铃开始念经文,陆生再问一遍:“你看我干什么?我脸上有东西么?” 李忠正嘴唇动了动说出一句话,但他没有发出声音,陆生听不见:“你说什么?” 李忠正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很小,陆生依稀听到他说的是:“你见过鞋鱼家?” 陆生心里狂跳一下,半晌也只得点头“嗯”了。 李忠正的目光落回到面前的经书上,但陆生觉得他的神情很不对劲,不禁小声追问:“怎么?” 李忠正没有理他,那一瞬陆生看见他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露出一丝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的神情。 陆生心里打鼓,李忠正越是这样他就越不安,也没心思跟主持念经了,就一直看着李忠正,但李忠正再不看他,仍旧自个儿发愣。 供桌上烧着的一柱香已经燃烧大半,‘咻’地不知哪来一阵小风把燃尽的灰柱吹散掉到桌面,陆生鼻子里闻到烧纸的气味,应该是李老三的婆娘在外面烧纸吧?最近总能闻见烧纸,真是邪了门儿了!陆生脑子里又想起昨晚看见鞋鱼家的情景,起初他也是闻到烧纸的焦灰味儿才去开门的吧……也是看到她披麻戴孝的妇人的模样可怜……陆生这样胡思乱想着,不经意拿眼觑了一眼门外边,果然看见有个披麻戴孝的妇人在那里低头烧纸,又不敢放声哭,只是不时拿袖子抹一抹眼泪,陆生心里一阵凄楚:“平白无故就死了丈夫的……”慢着!—— 陆生猛地觉得哪里不对! 再回过头仔细去看,那个披麻戴孝妇人的身子被门框挡了一半,所以看不清她的面貌,但她正将一个个纸折的东西扔进火去烧,似乎看着眼熟?陆生的脖梗子都硬了,隔着这一段距离,那个女人拿着烧的像是一个个纸折的元宝,但那元宝的形状有些不一样,有一头尖尖,倒像是女人的小鞋! 陆生吓得差点没有大喊出声,他再回头去看身边的人,李忠正还是泥塑一般盯着眼前的经书看,前面的承明主持仍专注在摇铃念着不知什么经,陆生深吸几口气:“是看错了、看错了、看错了……”他心里这么想着嘴巴也不由自主念出来,再抬头去看前面的供桌和横躺的李老三,也不知道李家怎么想的,竟不拿白布去盖死者的脸?李老三的眼睛还像死前那么直瞪着天花板,只是眼球已经发干发白,不对……陆生觉得这不对,不晓得哪来的冲动,他往前凑近去想伸手把李老三的眼睛阖上,然而一股风‘咻’地在颈后一吹,他全身寒毛都倒立起来,他回过头去,看见门外那个烧纸的女人已经停下手,低着头艰难地挪动着身体,地上拖着两条空空的白色裤管,像是要往门槛里爬进来,陆生惊恐得跌坐在灵床边上:“是、是鞋鱼家?……” 他指着门口再去看承明主持,但和尚此刻竟是闭着眼摇铃嘴巴仍然不停念经罢了,就像被梦魇住一样,李忠正也保持着方才的模样纹丝不动,陆生什么都顾不得了,站起身就想逃跑,但屋子就这么大,除了门,还有一扇窗户,他冲到窗前用力想要推开,窗户竟也闩得死死的怎么也推不动,就在这时身后被一个人环腰抱住,然后随着一柄冰冷的刀刃插入陆生的身体,他耳边最后一次听到李忠正的声音:“你就在这儿死吧……” *** 小桥镇每年的六月廿三便是‘鞋鱼家’的忌日,‘鞋鱼家’本是镇上一个年轻鞋匠的妻子,已经死了二十年,但关于她的死,镇上的人都讳莫如深;传说这个女人想跟自己原本喜欢的人一起私奔,但被镇上一大帮去找她的人发现了,她丈夫在一大帮人的众目睽睽之下当场没脸,回家越气不过,就拿柴刀砍去她的双脚,没了双脚的女人再也不能跑了……但,也不能穿鞋了。 那天晚上,被砍了双脚痛得昏死又醒来的李鱼儿被送到了大夫那里救治,几乎全镇的人那天夜里都能听到她凄厉的叫骂:“余葆……你个杀千刀万刀的畜生,你跟自己侄子不干净还要来糟蹋我……余旺你个不是男人、一窝畜生……砍我的脚,这辈子就两清了!我再不用穿你的鞋……”没有人敢去深究李鱼儿骂的那些话里都是什么意思,据说余旺听着她的骂,一直缩在大夫家的墙角里哭着发抖,而他叔叔余葆,不好再对李鱼儿怎么样,却故意去把大家一起抓住的那个唱曲的冯六儿提到大夫家外面的空地里,把他吊起来当场阉了下身,反正大家都知道这是‘yin奔’之罪,没人敢护着那勾人婆娘的男人,余葆也疯了,没人敢拦他,都在一边看着,他让人拿酒来,喝一口就喷到冯六儿的身上,让里面的李鱼儿听着外面冯六儿不断的惨叫,李鱼儿一边狂哭着一边骂得更凶,诅咒全镇人都不得好死,今晚他俩死了,她日后也要变鬼回来把你们全镇人一双一双都杀掉! 李鱼儿最后是因着极大的怨忿,连伤带气那么死了,死后果然每年在忌日这天都要出现在镇上杀死两个人。第二年死的头一双就是余葆、余旺两叔侄。传说她出现的时候总穿着一身白,在路边为她死去的冯六儿烧纸……因此镇上的人在每年的六月间晚上都绝不出门,都生怕碰见这个‘鞋鱼家’,镇上的更夫是姓李的啊,鞋鱼家的娘家不是姓李么?往年就没有死过一个姓李的人,这个更夫也一直平安干着他的营生,以为是李家人就可以逃过一劫,可今年她竟也杀起娘家人来了?…… 镇上的人商量来商量去,还是李忠正想起来:“那个新来道成寺当守夜的陆生不是见过鞋鱼家了么?我爹死了,他能活?他也是该死的!”他的话一出,其他人也都同意了。 承明主持不得已,只好回去把陆生带了出来…… 鞋鱼家果然来了,李忠正拿刀捅死了陆生,看着他的身体在自己眼前慢慢歪倒下去,他喃喃道:“兄弟,送你一程。” 突然他身后的承明和尚发出一声惊呼:“忠正……” 李忠正还没反应回过头来,就感觉到耳脖后面莫名的凉风一吹,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幽幽传来:“李忠正,送你鞋子……上路……” 小桥镇今年终归又死了一双,李家的一对父子,人们说,原来那个外地来的后生是李忠正杀的,所以不算,鞋鱼家的咒怨果然是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