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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眼】

    (一)

    米家山在厕所里洗手,先用香皂,接着用洗手液,反复涂抹和揉搓,仔细得连指甲缝都不肯放过,像一个尽职的医生在进行术前的消毒,又像一个冷静的罪犯在清理作案现场。全神贯注。一丝不苟。

    世界上每个人每天都会洗手,可是如米家山这样,深更半夜从被窝里爬起来洗手的恐怕是绝无仅有吧。

    “你的脸上怎么全是血?”半小时前米家山突然将我从睡梦中推醒,大惊小怪地说。他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在月光里凛凛地闪着寒光。我被他的表情吓到了,睡意全消地扑到镜子前面去。可是镜子里的我,脸上除了挂着眼屎,并无任何异状。再转身,竟发现他已经赤着脚跳到了地板上,面色苍白地大叫:“血,好多血,床上也有血!”

    而我依旧什么都没有看到。床单是新换的,湛蓝色,上面铺满了金黄的向日葵。那些巨大的花朵滋意地怒放着,如同一张张嘲笑的脸。笑得我心里发毛。

    “你开什么玩笑?”我说。米家山没有理我,再一次神经质地跳了起来:“天哪,我的手上也有血……”然后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厕所。

    我目瞪口呆。

    其实一个多月来,米家山已经连续做出了不少令我目瞪口呆的事,而这件事情,不过是其中之一。

    (二)

    “我怀疑他精神失常了!”我告诉文蔚。文蔚是我的闺中蜜友,长着与莫文蔚一样风情的脸和修长的美腿。她经营了一间美容院,每天打扮得像只妖娆的蝴蝶。

    “任凭谁遭遇了那样的变故,恐怕都会有点失常吧。”她一边往我的脸上涂抹各种冰冰的化妆水,一边漫不经心地调侃。

    一个多月前米家山出了车祸,险些失明,还好及时移植了眼角膜。不想出院后,怪事接踵而来。例如,他经常说看到有陌生人在家里走动,和听到女人的哭声,有时还会在夜里莫名其妙地叫醒我,问我刚才去了哪里?而我明明一直都睡在他的旁边,片刻都没有离开过。

    “会不会是那场车祸损坏了他的大脑神经?”我惴惴不安。

    “如果不是恶作剧,那么还有另外一种可能:移植的眼角膜在作祟。”文蔚诡秘地笑了笑,“你看过一部名叫《见鬼》的电影吗?女主角因为移植了眼角膜而变成阴阳眼,能看到正常人看不到的东西,异域或者鬼魂!”

    “文蔚,你别吓我!那只是虚构的故事!世上怎么可能有鬼?”我再也没有心情继续接受她的美容按摩了。本来是想到她这里还寻找一点慰藉的,没想到反而受到更大的刺激。于是下了床怏怏告辞。

    我没有马上回家,而是拐进一家小店买了那部《见鬼》的碟片。封面上的李心洁绿着一张脸,令人触目惊心。只看封面,已觉凉嗖嗖的,再看内容更加令人不寒而栗。烈日炎炎的夏日,我竟飚出了一身的冷汗。

    那个捐献眼角膜给米家山的人,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我决定去医院探个究竟。

    (三)

    给米家山做移植手术的医生是郎雄,我曾经的恋人。大学四年,我们情深意笃,一致以为结婚是水到渠成的事,却没想到在毕业的前昔,半路杀出个米家山。

    米家山开公司驾奔驰,身家过千万,是货真价实的钻石王老五。实习的那半年我就在他的手下任职秘书,与他朝夕相处。他喜欢我,在他的柔情和银弹的攻击下,我很快溃不成军。的确,米家山与郎雄相比,除了钱别无长处,可是在这个现实的社会里,就算你再优秀,没有钱也不过是个高级打工仔。而女人的青春是有限的,我不愿意拿生命中最宝贵的十年,去陪一个人奋斗。所以果断地选择跟郎雄分手。

    我不愿意去回忆当时郎雄是如何痛不欲生的。可是命运弄人,兜兜转转过了几年,米家山的车祸竟成为我们重逢的契机。

    几年不见,一扫青涩的郎雄变得成熟干练,而且春风得意,过硬的专业技能令他很快跃升为这家省级医院里前途无量的主任医师。他比我想象的要成功。

    那天在医院的走廊上,一身洁白的郎雄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你依然那么漂亮,一点都没变。”我读出了他眼中的隐痛。他还是爱着我的,否则不会单身至今。其实我也一样,从未曾忘记过他,就连与米家山上床,脑海里浮现的都是他的影子。

    可是一切的一切,都像《半生缘》里曼桢对世均所说的一句话:我们回不去了。

    (四)

    在米家山动手术的前夜,我主动约会了郎雄。十五分钟后,他风驰电掣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怀里还抱着一束火红的玫瑰。

    “你不知道这几年我多么想你。”他抱住了我,像是要把我嵌入骨头似地用力,guntang的吻雨点一般砸来。我们迫不及待地撕扯着彼此的衣物,恨不能化身藤蔓紧紧缠绕,不留一丝空隙。“我爱你,我爱你!”他一遍一遍地对我说,像是要把这几年对我的思念,都一口气地注入我的身体里去。

    而我的一句话,却令他在瞬间冷却成冰。我说:明天的手术,我不希望米家山有事。

    “原来是我自作多情。”郎雄绝望地从我身上滑了下去,冷笑,“海韵,你太小瞧我了,我郎雄从来都不是那种公报私仇的小人。”

    “我会用行动向你证明,你的判断是错误的。明天如果米家山在手术台上出现任何问题,我郎雄把眼珠子剜出来赔给你!”他飞快地穿衣服离开,并顺手将那束玫瑰顺手扔进了垃圾桶。

    我蹲在地上,哭了。其实我真的很想说我也爱他,可是因了米家山,我失去了说这句话的资格。

    翌日的手术果然很成功。只是此后直到米家山痊愈出院,郎雄都拒绝与我眼神交会。

    (五)

    “郎雄,你必须告诉我,米家山的眼角膜捐献者是谁!”办公室里,我虎视眈眈地瞪着郎雄。郎雄面无表情地盯着病历,不肯看我一眼,只是淡淡地说,“对不起,我不能够违反医院的规定和职业道德,泄露病人的隐私!”

    “去******规定和道德,现在我怀疑你在我丈夫的眼睛上动了手脚,让他精神失常!如果你现在不说,那么我们只好在法庭上见了。”我火了!

    我的声音惊动了守在外面的一个小护士,她怯怯地敲了敲门,问:“郎医生,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郎雄挥了挥手,小护士便识趣地退了出去。临别前对郎雄那关怀的一瞥,锥子似地刺疼了我。女人的第六感告诉我,她对郎雄肯定有情。这不难理解,年轻有为的郎雄,对于女人天生就具有杀伤力。

    我一屁股坐在郎雄面前的办公桌上,开始在他讶异的目光里宽衣解带:“郎雄,如果你还不告诉我,我就要大喊‘非礼’了!到时候就让所有的人都来见识一下什么叫做衣冠禽兽!”

    郎雄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他不是不知道,这样的后果会对于他有着怎样致命的影响,所以只能妥协。

    他告诉我,米家山的眼角膜捐献者是一个杀人犯。此人生前是一个屠夫,性格暴躁跋扈,因怀疑妻子红杏出墙,便趁夜将她杀死,之后将尸体剁碎了混合在水泥里,铺在了厕所的地砖下。后来日以继夜的恶梦折磨得他几乎精神崩溃,不得已投案自首。为了赎罪,也为了求得灵魂的安稳,他自愿将遗体损献了出来。而米家山刚好便是其遗体捐献的受益人之一。

    (六)

    “最近米家山的表现很古怪,经常产生幻听和幻像……”我忐忑地说,“是不是因为捐献者的眼角膜通过移植在受捐人的身体里复活,慢慢激活了细胞的记忆,从而让受捐者看到了死者生前的部分场景?”

    “是的,有这种可能。”朗雄点头,“国外医学上确实曾经有过‘器官移植记忆’的案例:一个美国男人被移植了一个自杀者的心脏,后来竟爱上了自杀者的妻子,但是12年后,他却选择了用同样的自杀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而且越来越多的人在接受器官移植后,都表示其性格,爱好,甚至在感情特征上都发生了变化!”

    我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像是掉进了冰窖!我浑身颤拦地说:“郎雄,米家山会不会继承了捐献者的性格及命运,最后重蹈覆辙,将我杀死?”

    郎雄安慰我:“你不要想得太多了,毕竟那只是极其个别的例子而已。”

    我冷笑:“郎雄,这一切都是你有意安排的吧,因爱生恨,所以故意给我和米家山之间安置了这样一颗定时炸弹!”

    “我不想再解释什么了,因为我在你的心目中总是那么不堪!”郎雄叹息,转身不再理我。我亦不再理他,脚步踉跄地离去。

    (七)

    离开郎雄的办公室,我的心情再也无法温暖起来了,尽管头顶骄阳似火。

    我不敢回家,天知道等待我的会不会是一柄锋利的屠刀。漫无目的中,我来到了文蔚的美容院。我将刚刚从郎雄那里听到的讲给她听,她啧舌大叫,天哪,原来真的是眼角膜在作祟!海韵,我看你暂时别回去了,先住在我这里吧,免得被米家山大卸八块!

    还没等我点头,米家山的电话竟追来了,你在哪里怎么还不回来,难道跟小白脸去鬼混了吗?

    我一听到他的声音就心惊rou跳。半小时后米家山的车子停在了美容院的门口。一下车,就指着文蔚的鼻子骂:整天就知道描眉画眼的勾搭男人,可别把我老婆给教坏了!她是个有老公的人,比不得你!

    一直以来,他与文蔚都是水火不容。他看不惯文蔚的花枝招展,文蔚见不得他的盛气凌人,但是碍于我,两人在面子上还过得去。现在的米家山,一改从前的沉稳,不但暴躁多疑,还出口伤人,简直像变了一个人。

    文蔚也变了脸色:“海韵,你看到了吧,不是我不留你,是不敢留你!”

    米家山斜睨了她一眼,拖着我上车。

    一回到家里,他就将我扔在床上,凶神恶煞地压了过来。他粗暴地撕烂了我的衣服,手足并用,在我的身体上留下一道道鲜艳的血痕。如果你背叛我,我就杀掉你!他气喘嘘嘘地说。

    车祸之后就连他的床上习惯也变了,一改从前的力不从心,变得前所未有的亢奋。他似乎一下子变成了性爱大师,以各种姿势折腾我,眼神陌生。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这个与我zuoai的男人躯壳里藏着另一个人,而现在我则更加坚定了,他已经不是他了!那个可怕的杀人犯正在通过眼角膜的细胞在他的身体里繁殖和复活,总有一天,他会被完全占领,被取代……

    而那一天,就是我的死期。

    (八)

    “我想同他离婚。”我对文蔚说。

    促使我下定决心的,是家里突兀多出来的一堆水泥和地砖。这两天米家山突然对装修发生了兴趣,说要把洗手间的地面换一换。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咬着牙冷笑,眼睛里杀气腾腾。而且他还喜欢上了厨房,经常拿着剔骨刀晃来晃去,见什么切什么,像是得了强迫症。就连晚上睡觉,都把刀子塞在枕头下面。

    “如果我再不离开他,早晚都会变成他砧板上的rou。”

    “也好。天下男人多的是,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文蔚点头。

    “说的好,我还可以找到另外的大树,而你不一样,只能在米家山这棵树上吊死了。”我冷冷地笑,桌子底下,不动声色地将那把剔骨尖刀插进了文蔚的肚子。

    文蔚无力地瘫倒,曾经妩媚风情的五官扭曲着,比《见鬼》的封面还要恐怖。她用尽最后的力气问,“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不屑回答,用戴着手套的手拿起她的电话,给米家山发了个短信:亲爱的,我怀孕了,在美容院等你。而后扔下气息奄奄的文蔚,扬长而去。

    我并没有走远,而是镇静地坐在对面的茶馆里看戏。我知道米家山在收到这条消息时会很快赶来,然后发现文蔚陈尸美容院,当他意识到这是一个陷井时已经晚了,得到风声的警察会在几分钟之内包围现场。

    不会有人相信他是冤枉的。因为不仅仅时间吻合,凶器上面还只有他一个人的指纹。是的,情妇文蔚用怀孕要挟他与发妻离婚,他一怒之下失控将对方杀死,理由和动机都无懈可击。

    我用的这一招,就叫一箭双雕。

    (九)

    米家山与文蔚暗度陈仓,我早就知道。我说过,女人的第六感是很准的,尽管他们两个都是一流的演员。

    他们故意作出水火不容的表象,实际狼狈为jian,上演了一出活灵活现的“鬼”戏。其目的是要吓到我魂飞魄散,主动提出与米家山离婚。他们如此用心良苦,是因为婚前我曾与米家山签定了一个协议,任何一方先提出离婚,都会失去财产的拥有权,净身出户。

    而在这出戏里,还有一个人至关重要,郎雄。

    其实米家山根本就没有做过眼角膜移植手术,他只是想利用《见鬼》里的那个噱头,来实施他的离婚计划。他制造了一场假车祸,而后买通了郎雄,让他站在医学的角度,给予我“器官移植记忆”的心理暗示,施加压力。可是失策的是,他不知道郎雄竟是我的旧日恋人!

    郎雄与我重逢之后,旧情复燃,向我和盘托出了米家山的计划。于是我将计就计,一边与郎雄继续将戏演下去,假装上当,另一方面开始反击。我成功了。接下来,我向往的人生才算真正开始。有钱,有爱情,逍遥似神仙。

    我冲出茶馆,驱车前往郎雄所在的医院。半小时后,我出现在郎雄的门口。房门虚掩着,我意外看到了一幅这辈子最为心碎的画面:郎雄的怀里,拥着那个娇怯怯的,满脸绯红的小护士……

    “亲爱的,介绍一下,这是海韵,我这一生之中最应感激的女人!如果没有她当年的移情别恋,就不会有发愤图强的我。我能有今天,全是拜她所赐。”郎雄扭头看见了我,温柔地向小护士介绍。

    这一刻,他的脸上带着笑,眼睛里却凝着冰。他的表情分明写着四个字:永不原谅!

    我绝望地退出了他的视线。我失魂落魄地驾着车子闯上了大街。我太激动了,居然没有看到迎面驶来的一辆货车。只听轰地一声巨响,我飞出了窗子。

    失去知觉的瞬间,我看到郎雄的窗口上,两个人影亲密地重叠在一起。

    这个机会曾经是我的,只是我没有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