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僰人内斗
僰人，是有来历的民族，其发端可追溯至西周武王伐纣时期，因参与牧野之战有功，建立僰侯国，其后数千年生息发展，势力几经消长，国号已然湮灭，然而其民族主体却始终明晰。 大明时期，僰人成为西南少数民族的领袖，鼎盛时期曾经有山寨近五百个，且以每寨千余人口计算，几近五十万，势力延绵广阔，南至滇南各土司，北接重庆石柱，东西深入川南和黔西南，盘踞云贵川三省交界地带，声势颇为浩大。且所占区域为大雪山主峰余脉，崇山峻岭林立，河谷峡峪纵横，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而且僰人生来能征善战，尤其擅长山林作战，俨然自成一国。 僰人跟大明中央朝廷的相处并不愉快，因为僰人的贪婪和劫掠，也因为明廷官员的欺诈和暴虐，人与人之间的基本信任已经荡然无存，双方发生过好几次恶斗，规模较大的一次，是距今一百多年前的成化年间，不靠谱儿的明宪宗坚决的硬了一次，共发动土汉兵力近二十万，进剿僰人，然而，这场战争持续激战四年有余，大明官兵只能突破外围的大坝，连九丝城的门口边儿都没摸到，只能悻悻退兵。 其后几年，虽然大明朝廷剿抚并用，各类戏码屡屡在川南上演，但是仍旧只能勉强维持局面，僰人事实上的国中之国割据局面并无任何改观，甚至僰人在滇南挑动土司作乱，让黔国公沐朝弼疲于奔命。 隆庆年间，僰人族长哈朴继任，行事相对温和，对僰人的恃强凌弱多有约束，为规避双方军事冲突的风险，与大明地方官员约定，僰人不劫掠边民，不袭扰州县，大明与僰人互通贸易，以山货交易米粮，由大明官方担保。 这个约定的形式以大明地方政府与地方土司的协定，然而其实质上与辽宋澶渊之盟差别不大，僰人之桀骜不驯、势大难制，已经成为朝野心病，但是苦于没有特效良药，也只能眼不见心不烦，轻易不愿意提及。 这一代的族长哈朴，也就是哈洛的父亲，如今年逾五旬，按照僰人相对较短的寿数，也算是已然没有几个年头儿好活了。哈朴秉持互不侵犯的主张，属于僰人中的****，也因此受到很大的压力，这次官府用霉变的米粮交换僰人山货，算是狠狠坑了哈朴一把，族里面的反对声浪高涨，他不得不亲自带队到叙府讨个公道。 茫茫九丝山，恢弘九丝城。 僰人宽大的议事大厅里，八面诸葛铜鼓描红涂黑，交织成复杂而又神秘的图案，十几座硕大的牛油灯柱按照诡异的队列排着队，烛光下，让彼此的投影相连相交却又绝不完全重合，形似为大厅中这些僰人的高官显贵画下了厚重的窗棱。 “族长到叙府去找官府说理……我们万不能在这个时候起乱子，要不然族长和几位大寨主性命堪忧……”说这话的，是个中年方脸男子，穿着一身的重甲，他却毫无所觉，就像穿着一张纸片片一样，似乎盔甲与rou身已经融为一体，很让人怀疑，他是不是睡觉的时候都不会脱下来。 “官府……官府要是能说理就不会给我们吃发霉的大米了……哈烈，你最好搞清楚，现在是官府对不起我们，不是我们去抢了他们……”对哈烈毫不客气的人身材瘦高，脸型狭长，估计都能够当鞋底子使使了，但是一双鹰目分外明亮，像是能够刺透人的神魂。 “即便是官府不能解决霉变米粮的问题，也要等到族长回来，再从长计议……”又有一个身穿重型铠甲的男子站了，说话不难听，但是主张一切以族长意志为准。 哈烛的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怒意，瞳孔里血丝贲张，族长，要不是踩在我的脑袋上，你能当上这个族长，哼，当个温吞水的族长，跟个缩头乌龟一样，还不如没有。 “族长？族长还不知道在那帮狗官那里受什么罪呢？你们这些软蛋，就眼睁睁看着族长被官府拿捏不成……”哈烛气怒攻心，心中五彩纷呈，没有说话，但是他那边倒是也不是没有人才，这不，这个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计策就用的很好。 “少族长已经前去戎县和叙府打探消息，若是族长确实被官府构陷，我哈烈也绝不会坐视不理……但是少族长传回消息之前，谁也不能轻举妄动……”这一次哈烈却是拍案而起，胸膛前的铁甲也跟着急剧起伏，显然对方想要干什么他心知肚明。 “不错，僰人的队伍，必须听族长的号令，谁也不能用僰人的血去干些肮脏的营生……” “对……没有族长的号令，谁也不能打歪主意……” …… 哈烈的严重表态，激起了哈朴支持势力的群起赞同，让哈烛脸色格外阴翳，牛油灯巨大的投影在他的鼻梁上交织出一个大大的十字，更显晦暗难明。 “各位叔伯……”从大厅外走进来一个全身戎装的女子，白色的细鳞甲和鲜红的斗篷让他高挑的身姿更显得英姿飒爽，“你们心忧父亲的安危，哈茗铭感五内，然而，僰人与大明太平已久，打仗流血的事情也没有人害怕过，但是能够不流血不死人，族人又能够有粮食吃，就是最好的，不知叔父以为如何？”哈茗莹白的脸颊朝向哈烛。 “哼……粮食倒是有，但是是人吃的么？”哈烛对这个侄女倒是颇有些忌惮，脸上的阴鸷也收敛了起来。 “对，我们要有粮食吃，还要我们的族人能够安生太平，如果官府不能满足我们的要求，届时叔父在为我族攻城略地打头阵如何？”哈茗巧妙的偷换了概念，将官府已经用霉变粮食拿来欺骗僰人的事情带过，将注意力牵引到官府会不会补偿僰人，至于哈烛想要的兴兵造反，一竿子支到没影儿。 至于话里话外，把哈烛这个族中大势力头目，贬斥得像个只知道打仗的武夫，那就是一种语言技巧，大厅里的局面，顿时明朗了起来。 “哼……那我就等着哈朴带粮食回来……”哈烛拂袖而去，支持他的寨主和头领们呼啦啦走出了大厅。 哈烈摆摆手制止了哈朴的铁杆儿们声讨哈烛直呼族长姓名的吵闹，这种程度的小事儿，已经拿哈烛没有办法了，哈烛不是第一次这么放肆，哈烈也习以为常。 大厅里只剩下哈茗和哈烈，门外站着哈茗的女兵，暮色四合，山风徐徐，哈茗遥望着远处山峰凌厉的线条，嘴里在默默念叨着些什么，是为这多事之秋的族人求取太平，还是为音讯全无的父亲求取平安。 僰吕沟，都都寨。 这里是哈烛的大本营，他从十几岁开始就被上一任的族长，也就是他的父亲任命负责管理这里的壮年劳动力，带领他们渔牧生产，带领他们cao演训练，可以说，都都寨和僰吕沟渗透了哈烛三十年的全部心血。 是他哈烛，将一个偏僻的小寨子，经营成了前临符江场，后靠凌霄城的大要塞，而且在周围几个地势险要的地方又先后建设了好几个大寨子，壮劳力和武装力量的数量仅次于九丝城和凌霄城，尤其是哈烛激进侵略性十足的态度，让都都寨俨然成为了僰人的军事中心。 哈烛住处的密室，四周都是用条石堆砌而成，依山而建，却又深入山腹，占地颇大，是个八棱碉堡的样式，密室中仅有一盏小小的油灯，显得颇为昏暗。 “二族长，我们真要跟那狗官联手……”这是一个有些别扭的声音。 “住嘴……谁会跟狗官联手，我怎么会跟狗官勾结，我们只是利用他们！利用！你懂吗？”这个声音有些亢奋，有些尖利，还充满了愤怒。 “二族长，族长他……他会不会有什么意外……”这人看到暴怒的哈烛，鼓起了勇气，仍旧问了出来。 黑影中的哈烛的双手一抖，“官府……有约在先，哈朴应该会回来……但是官府素来背信弃义，谁知道呢？嘿嘿嘿……”哈烛的笑声有些扭曲。 “但是，我们现在要先弄出一些动静，让官府更相信我们是去闹事的，是故意的，甚至……因此把哈朴……把哈朴……到那时候，我们才能真正扬眉吐气，看哈烈那个胆小鬼还有什么理由阻止我们……” “二族长，我们在办事儿的时候，似乎总有人在暗中……” “是什么人？可有敌人行踪……” “不，二族长……不是敌人，他们似乎一直在帮我们……” “帮我们？怎么帮？” “我们跟和润号换粮的时候，人手很多，又在县城，很难隐藏行迹，来往也很不方便，但是发现好像有人帮我们预定了客栈……还都是独门独户的……” “还有，下面的人故意跟外地米商起冲突，还殴打他们，威胁他们不卖粮食给我们僰人，但是出了意外……那些外地商人都被官差抓起来了，我本来打算安排几个死士冒险晚上去监狱灭口，谁知道……谁知道他们很快被放出来了……” “很快放出来了……” “……对，放出来了，我们跟踪他们出城，想这个地方下手的时候……”说话的人似乎打了一个哆嗦，“有人……有人帮我们把事情办了……” “不用惊慌……”哈烛大声怒斥，“那狗官地位不低，能找些人处理首尾，本来就是理所当然，不要疑神疑鬼……” “二族长，但是看那些人的手段，都是些江湖人……” “管他是什么人，他就是天上人又能怎样，谁也不能阻挡我，谁也不能阻止我们，现在这些人都把我们当成狗……”哈烛怒气冲冲，高亢的吼声有些压抑，有些撕扯。 “你想用，你就用一下，他想用，他也来用一下……”哈烛奇迹般的回复了平静，脸上还带着些狰狞的笑意，伸着手指指着自己的心腹手下们。 “但是，他们现在可以在背后装神弄鬼，”哈烛声音又急剧拔高，甚至有些沙哑。 “尽情的装神弄鬼，”声音又平复了下来，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牙缝里挤出来的，“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都知道，利用我哈烛的代价……” 哈烛坐了下来，靠着冰凉的石头靠背，彻底隐身在黑暗里。 良久，似乎歇斯底里的情绪过去了，他有些疲惫，但是仍旧很有战斗激情的声音在这间空旷的密室里回荡。 “有我哈烛在的一天，僰人就一定能走出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