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店主（1）

    人不死则棺不买，情非憎人也，利在人之死也。——《韩非子》

    白虎大街东西走向，直通西门。长寿巷是金陵白虎大街上的一条宽不到八步、南北走向的小巷。小巷用青砖铺成的路面，因多年没有平整，现在已有些凹陷不平了。若是碰到下雨天，有人一不小心踩到低洼处，定会溅身旁路人一身污水。如同树木争夺阳光，小巷两旁的屋檐在空中也努力向中间争夺空间，让小巷原本就已经非常狭小的天空只留下一条小小的缝隙。抬头仰望，仿佛就是一线天。不用说是晚上，就是大白天，进入小巷，也让陌生人感到阴森森的，有点怕。若是走错了路，抢入小巷，就会发现长寿巷的店铺卖的大多是一些与丧葬有关的物事，心中旋即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脚步自然会加快，迅速逃离。

    不论是谁，皇帝还是庶民，总有亲人会跟自己分手，提前走了。倘若家中出现了不幸之事，不得不来长寿巷卖棺材，那么从巷口步行不到两百步，可以清楚地看到上面写着白色“白记寿木店”五个大字的黑色布制招牌。招牌在风中飘动，仿佛就是一面招魂幡。白记寿木店是金陵城西最大的一家寿木店，也是城西唯一的一家寿木店。白记寿木店坐西朝东。“白记寿木店”招牌就挂在寿木店南侧的小弄堂口。站在招牌下面，从弄堂口步行不到二十步就是一扇侧门。进入侧门，是一个小天井。小天井的东面是店面，北面是厢房，西面是储藏棺材的库房，南面是关养骡马、存放木板车等器物的小耳房。白记寿木店原本有三间门面。为节省经营成本，原东家白肇祺将一间靠北首的店面出租给了卖丧服的陈绾。

    长寿巷的白记寿木店刚换了新主人。寿木店的新主人就是刚来金陵不久的石岩。选择卖棺材主要原因之一是，石岩和两个儿子都一致认为卖棺材应该是当前最值得投资的行当。这年头，其他生意不一定景气，寿木店生意必定红火。淮河以北的河南道、都畿道、关内道各节度使，争夺皇权，战火纷纷，生灵涂炭。杀起人来，真可谓是脸不改色心不跳。自黄巢造反以来，黄巢、秦宗权、秦彦、孙儒、朱温等在神州大地上展开了一场虽不能说绝后但肯定是空前的杀人大赛。让皈依佛门还没有多少时间的神州人真正认识到了什么是空。为了躲避战乱，生活在河南道、都畿道、淮南道的名门望族，纷纷逃到金陵。这些素来养优处尊的老权贵、老富商，哪经得起如此惊吓，加上南北气候的差异，到达金陵还没呆多久就呜呼哀哉了。江南东西两道的藩镇权臣，争夺军权、政权，常常是晚上还安寝在床，早上就被家人发现人头已经不见。南下江南生活无着落或者希图便捷发家而成为盗匪的人打家劫舍之事早就成了街谈巷议，死人自然也就免不了。有死人，就需要棺材。至于因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无辜冤死街头的贩夫走卒、乞丐妓女能够有一领草席葬身就算很不错了。谁愿意在生意最红火的时候转让寿木店？生意场上，普通的商贾只有到了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时候才愿意割rou。

    长寿巷白记寿木店转让只是因它的东家死了。自古以来，历代帝王都重农抑商，像贾谊这种看起来还有些头脑的读书人都主张将那些商人统统赶到地里去种田。只有庶民人人去种田，有了饭吃，神州才会太平。正因为上千年的反复鼓吹，神州人鄙视生意人。卖棺材的生意人，就更不用说了。迎面一见，赶快回避。一个笑脸，换来的可能是快点死的诅咒。白记寿木店原东家白肇祺女儿有三个，就是没有儿子。街坊邻居一致认为是白肇祺因贩卖棺材而绝了后。始作俑者尚且无后，烂良心的生意人若是子孙满堂，真是天没眼。白肇祺三个女子都嫁到外地，一个嫁到润州，两个嫁到升州府治下的江宁。早在撒手之前，白肇祺就希望女婿能够继承白记寿木店。可惜，无论白肇祺怎么劝，就是没有一个女婿愿意接手老丈人的寿木店。白肇祺死后，夫人刘氏只得转让白记寿木店，带着钱财到润州大女儿家养老去了。

    石岩接手白记寿木店时，并没有去打听白肇祺是寿终，还是横死。总之，石岩接手了白记寿木店，做起了买卖棺材的生意。接手白记寿木店后，石岩仍保持寿木店原有的招牌。石岩非常讨厌不断地更换招牌，如同不断地更换皇朝的名称一样。今天是大秦，明天是大汉。杜工部说，国破山河在。神州照样还是神州，卖的还是同样的膏药，只不过换了不同的江湖骗子。套用一句俗语，叫做换汤不换药。让人沮丧的是，神州这帖药，越煮越没有药味，根本就没有任何疗效。无论更换什么样的招牌，还是卖棺材，不会因为更换了招牌，明天就改卖人rou。石岩甚至还原封不动地接收了白记寿木店原有的三名伙计，一名内务兼账房的伙计龚宰，一名主要负责进货的伙计时来，和一名帮工张白。棺材是重家伙，尤其是那些名贵棺材，即便是空棺材，有时需要四个人才能将它升到骡车上，再拉到买家那里。

    石岩接手白记寿木店，除了想赚些铜钱养家，还有三个方面的原因。其一，棺材更容易让人想起生和死之间的距离。刚刚还在棺材外好好活着，生龙活虎，就那么一刹那时间已经变成了躺在棺材里面的死人。活和死之间只隔了一层薄薄的棺材板。就算很厚，也不过是那么七寸。明白了死之易，就会懂得生之难，自然会更加珍惜生。其二，生意人地位低下，卖棺材的生意人更加卑微。无论是大郎石柏还是二郎石斛，若是能够心平气和地对待棺材，能够忍受街坊邻居的白眼，自然也就能心平气和地对待人生，毕竟自己迟早会进棺材。连棺材都敢卖，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事情？人想在神州活下来，最重要的不是能力，而是脸皮。脸皮越厚，活下来的可能性就越大。卖棺材正是增加俩儿子脸皮厚度的绝好方法，远远胜过当乞丐，更不用说石岩还从没想过要让儿子去做乞丐。其三，不像其他行当的生意，街上无事闲逛的行人不会随便进寿木店瞧一瞧，看一看有没有适合自己的棺材。这样就可以过滤掉很多很多不真想买棺材的闲人。谁愿意有事、无事地往棺材店跑？见的人越少，可能带来的麻烦自然也就越少，自然也就越安全。长寿巷的街坊邻居只记得在签订棺材店转手契约的那天见过石岩。此后，就从未见石岩在棺材店露过面。好事者秘密告诉那些个喜欢打探人家隐私的好奇者，这主要是棺材店新东家的夫人极其讨厌棺材，也不让自己的郎君去棺材店，整天围着那些一看就发毛的棺材转悠。棺材意味着死亡，而死亡意味着恐怖。晚上，跟整天与棺材打交道的男人睡在同一张床上，感觉哪能会好？很可能连同房的兴趣都没有。接手棺材店的第二天，石岩就将棺材店的一切事务全都交由石柏、石斛去打理，自己只是偶尔在幕后参谋参谋。石岩想，能力是练出来的。什么事情都自己亲手去做，最终只会教出废物。

    就像神州的皇朝，白记寿木店换了新主人重新开门营业。棺材就好比是海盐，人人都需要，但不能太多。若有可能，谁都希望死后能够躺在棺材里面下葬。若想在棺材这一行生存下去，首先得吸引客人愿意到自己的店买棺材。开门前，经过一番商量，石家兄弟决定采用与白肇祺不同的经营模式：量身定制、送货上门。神州人很讲究棺材，尤其是达官贵人、富商巨贾。实力越强对棺材的要求也就越讲究。从木材的选用，木板的厚度，油漆选定以及髹漆的次数，寿木店都可以根据客人的要求，量身定做棺材。这样就可以替客人大大省去请工匠制作寿木的麻烦。跟其他货物不同，棺材这物事本身就很笨重。神州人又特别喜欢挑选那些不容易腐烂的沉实木头做棺材。如此一来，棺材更是重不胜负。客人订购了棺材，常常要求店家能送货上门。白记寿木店原东家白肇祺就是死活不愿意，以至于生意清淡。本着处处替顾客着想的经营理念，石柏、石斛兄弟经营的白记寿木店一律送货上门，不论是什么样的棺材。今天，白记寿木店少东家石斛准备亲自送两副楠木棺材去朱雀赌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