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多事(1)
王子搜非恶为君也,恶为君之患也。——《庄子》 一次去玄武湖垂钓,石岩路上碰到了一名街坊。这名街坊要去玄武湖洗涤,正好跟石岩一路。街坊主动跟石岩搭讪。石岩不喜跟人家交往,人家主动搭讪,一般的礼貌还是要。街坊自称是宗树林的父亲。宗树林是谁,石岩根本就不晓得,宗树林的父亲就更别提了。石岩偶尔礼貌性地插上一句,其余时间都由街坊说。街坊对石岩让自家二郎卖棺材表示惋惜。 街坊说,“田頵叛乱平定以来,金陵没发生过大的战乱,看起来天下太平也应该不会太远。常言道,女怕嫁错郎,男怕选错行。卖寿木可能会赚钱,终究不是体面的行当。二郎那么好的后生,一辈子就卖寿木着实太可惜。当然,二郎,能干,英俊,找个新妇倒不难,只是好人家不容易找。趁二郎年轻,还有翻身的能力,石公应该考虑让他改行。” “谢谢宗公!”石岩说,“回去某考虑考虑。” 石岩实际早就跟尹如雪聊过这件事情。“最荒谬的事情就是行当规划。”石岩说,“人的前途就像云,瞬息万变,根本就不晓得会怎么样。石头原先还希望他们兄弟俩安安静静卖寿木过一生,现在竟然已经演变成这副模样。寿木店都差不多变成了黑帮的总舵了!” 石岩的话虽有些夸张,来寿木店找石斛的人,确实不仅仅是准备买寿木的人。神州人神奇,讨厌棺材,需要棺材;憎恶黑帮,又想跟黑帮有关系的熟。一来不会给黑帮欺负,二来给人欺负了,也好找黑帮给你出气。石岩说,“整个衙门都是大黑帮,黎民没办法,只好找小黑帮做靠山。”小黑帮自由竞争。黑虎帮不能提供保护,就找白虎帮。大黑帮垄断。不管提供不提供保护,你都必须交保护费。石斛的寿木店也不例外。每月初,龚宰都要去一趟衙门交这个月的税金。寿木店生意越做越红火,营业额也越做越大。衙门的消息毕竟灵通,倒没有要求白记寿木店增加税金。龚宰说,“少东家,以眼下的营业额,至少也得再交三倍的税金。”石斛说,“这等于交了投名状。什么时候只要说偷税漏税,就可以整死小弟。” 石斛脸皮特厚,当问及从事行当时,总是含笑说,“小子卖寿木,店在城西长寿巷。”石斛的少年朋友陶百优非常羡慕石斛脸皮厚。石斛说,“心中若是没有一个耻字,脸皮自然就会厚。我脸皮厚,主要还是生活环境和从小教育的结果。”正因没有羞耻之心,石斛才能恬然卖起寿木。三百六十行,虽说是行行都重要,但总有些行当让人觉得丢脸。故此,有些行当人挤人,有些行当门前冷落鞍马稀。以从事的行当看人是神州的优良传统。刚一见面,劈头就问,你干什么行当?不晓得是告诉,还是不告诉。若是从事的行当令人向往,问者旋即投来羡慕的眼光;若是从事的行当不那么光彩,答者难免有些自惭形秽,而问者则是一脸的鄙夷。人总希望在别人面前抬得起头,说得响话。不得已,只有扯谎。有道是,自己的屁股坐在屎上,就是嫌别人臭。这些街坊邻居,虽也属士、农、工、商四个阶层中最末的商,终究要好过卖棺材。长寿巷八十三位店主,最受鄙夷的人自然是白记寿木店少东家石斛。石斛就像是白痴,见人总是笑脸相迎,拱手行礼。石斛说,“陶渊明一心想当上像他曾祖父那样的大官。结果拼了一辈子也是个芝麻官。生气了,就说不为五斗米折腰。小子是买寿木的生意人,就是一斗不给也折腰。卖寿木,低等人,给人点头哈腰,理所当然。” 石斛和吕夷则从白虎大街,经长寿巷,回寿木店。碰到一位街坊,石斛连忙拱手跟人套近乎,可那街坊一脸的鄙夷。回到寿木店,吕夷则说,“他也没名堂,不过卖一卖铜锣、唢呐而已。”“管它呢。”石斛说,“哥哥尽了做人应有的礼数,他怎么样跟哥哥无关。哥哥总觉得这世上好笑的事太多太多,一看到,哥哥就忍不住想笑。笑了,自己舒服,倘若再有一两个美娘子对你笑,就已经很不错了!”石斛身子一屈就靠在胡床上,吕夷则在一条小凳子上坐了下来。吕夷则说,“哥哥长得让娘子看了都不好意思不笑。”“不说镜子,就是水坑,哥哥都没有照过。”石斛替自己辩护说,“三十岁以前,父母给。哥哥还从未想过,靠这父母给的rou身让别人看得起。别人看不起,是别人的事,跟哥哥无关。自己总得先看得起自己,跟哥哥长成什么样毫无关系。连自己也看不是自己,活在这世上真是如同进炼狱修行。神州人的想法,早就成了花岗石,铁凿都凿不动。想改变他们的看法,只能是像黄巢、秦宗权、孙儒、朱温那样,见人就杀。除此之外,真是毫无他法。卖寿木是活,做皇帝也是活。不可能一辈子活出两辈子来。我们还是痛痛快快过好我们自己的日子。”“少东家说的是。”龚宰对石斛的看法非常赞同,坐在柜台后附和说,“仆看别人脸色行事,那最好是不用活!自己好好的日子不过,偏偏去过别人的日子,仆看啊,多半是脑子有问题。” 少东家石斛很恬然,伙计张白却不能澹然。刚进寿木店,龚宰见张白又是一脸死相,又劝了起来。龚宰说,“张白,你那未过门的新妇迟早要跑,迟跑还不如早跑。像这种女人,要的不是你张白本身,而是张白的影子。今天张三有钱有势跟张三,明天李四有钱有势跟李四。说起来,根本就是没长眼睛。田頵红火的那时候,想做小妾的娘子比牛毛还多。可结果呢?还活着的,哪一个不是后悔?神州可以说是瞬息万变,今天红火不等于明天也红火。就算你张白最差,至少也是后生一个。不要跑了个新妇,整天像丢了魂似的。过好自己的日子很重要。若是怕将来没有新妇,倒不如学一学老哥,干脆不要。红的、绿的,什么样的颜色都有,只怕你看不过来,晕了头。像万花阁里面的那些神女,价格都不贵。” 见龚宰老是向张白灌输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时来实在看不下去。 时来说,“龚贤弟,你这是在诲yin。依照我们吴国的律法,至少也得关上一年。” 龚宰不禁脸露鄙夷。“时来兄,以小弟看,你是白白活了一大把年纪。”龚宰说,“难怪你自己捏喉咙省死,却没养出个像样的儿子。”龚宰嘲讽起了时来。龚宰说,“说一两句话就关一年,金陵城马上就会变成监狱。如今,一般的罪早就已经不再关了,而是直接送往前线充作兵源。免得死后让家属出钱买寿木,只是影响了寿木店的生意。张白怎么能跟时来兄相比?时来兄你,不是小弟说话难听,连撒泡尿都要把着手,自然没了这方面的兴趣。张白年轻,需要地方撒撒火泄泄气。”
时来没去理睬龚宰的鄙夷。“张白,你不要听龚贤弟。”时来说,“他这人家是啥玩意也不晓得。你若是觉得真的有些抬不起头,干脆离开寿木店,另谋一份差事。胸膛像门板一样的人,还怕弄不上饭吃?” 龚宰本想再挖苦一下时来,最后还是忍住。 龚宰说,“依时来兄这么说,弄口饭吃那么容易,前些年,就不会出现人吃人了。要想做人,首先得做猪。连猪都不成,根本就没机会做人。” “龚老哥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张白无奈地说,“像仆这样的人,离开寿木店,还真是不那么容易谋上一份薪资高的差事。这些年,金陵涌进了那么多北方人,那些个不需要手艺的体力活,就是仅仅填饱肚子,都抢着去。仆也是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干上了卖寿木这一行。其他还好,就是那些个熟人,尤其是我母亲,总觉得像仆这般岁数的人,就算薪资最高,也不应该干卖寿木这一行当,入错了道。自从跑了新妇后,母亲老是唠叨,希望离开寿木店,另谋出路。”改行的念头张白一直就没有断过,可就是找不到好的行当。看看让人心酸的薪资,张白只好继续在寿木店呆了下来。慢慢等机会吧,反正家在金陵,不怕找不到。 “耐心一点。”龚宰劝慰说,“创业的人可以选一选行当,谋生的人选什么狗屁行当?吃喝都没办法保障,考虑什么劳什子新妇?常言道,酒足饭饱思yin欲。没吃、没喝会死人,没新妇,死不了!看少东家,整天乐呵呵。哪像你,一副死不死、活不活的样子。老哥虽不是看相的人,但不是瞎子。只要你能跟着少东家将来肯定有好日子过。一句话,稍安毋躁!” 说到石斛,张白很好奇。一次外出送寿木时,张白问石斛,“少东家岁数也不小了,为何不找一个?”找什么狗屁新妇?先将自己活下来吧。石斛说,“新妇不是桃子,吃了一个再摘一个。小子又不是节度使,讨了李四,就不能再讨王五,根本就不用急。小子要等一个喜欢卖寿木的。等不到,就算了。和尚没讨新妇,不也活得好好的吗?如今这个世道,活下来才是正招。除此其他事情,不是小子说难听,统统都是狗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