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二）
转眼间便已入冬，天微微寒，帝都初雪飘落。 朝散，五世步出殿宇，见雪已覆裹地面，冷风袭面，拂去了早晨独有的倦意。 路过宫中百花园，五世驻步于一株矮梅前，细雪飘零，落在艳红的梅朵上化成冰晶，衬得这株梅树格外的娇艳动人。 他在脑海中想起了木生的模样，好似除却扮作宫人外，她常爱着一身红衣，娇艳明媚、巧笑倩兮，略带俏皮的性子就像这梅朵上的冰晶，看起来格外灵动。 她生之于木，初见又是在霜园，可会是株梅树？ 五世正想着，忽见一朵红梅离枝，却不飘落，反而向上飘起，于他眼前转了两转，尔后又蹭蹭他的颊面如同抓痒，最终才飘飘然落于掌中。 五世无奈的笑笑，知是木生就在身边，便将随行侍候的宫人屏退了。 果然，须臾间木生便出现在了身畔，一袭红衣依旧。 “平日我见你散朝便回乾殿批览公函，就在那里等，哪知久等不见，我就出来找你了。”她笑盈盈道，显然心情不错。 见她孩子般的笑靥，五世也不禁莞尔，“倒是难得见你这般早来，可是有事？” 她虽喜言爱闹，但多数皆是十分乖巧，知他朝散会先回乾殿处理政事，故白日里，木生鲜少出来打扰他，多是午后或傍晚他得闲了才出来。 “喏，这个给你。”不知何时，她从手中变出个布包来，递到五世面前。 那是一块白色素帕叠成的布包，五世接过，感觉到隔着素帕传至掌心的微热。 五世打开，竟是他惦念之物——野菜粗饼，竟还是热的。 看到五世的惊讶，木生显得十分开心，“尝尝看。” 轻咬一口，细细咀嚼，五世惊觉竟与少年时所尝一模一样。 “好吃吗？”她问得小心翼翼，生怕不合他的口味。 他点头，“饼虽粗口，却谷味浓厚，野菜微涩，亦如往昔” 闻得他说好吃，木生不由得更加开心，面上也跟着笑靥如花。 忆及他并没有说过当日所吃饼子的味道，且野菜种类繁多，连他自己也不知吃的何种野菜，但木生却找到了一模一样的味道，五世心底大致有了猜测，“你莫不是找到了那家猎户，请之亲做的？” 木生兴奋的点点头，“时隔太久，那猎户又搬了住处，我托鸟儿找了很久才找到，不过好在你依然爱吃。” 五世心中一暖，他不过随口提及，她却如此用心寻找。 “可惜我吃不出味道，不然真想和你一起尝尝。”她那模样，一脸的惋惜。 五世摸了摸木生头顶，笑道：“你若尝的出味道，怕是这宫中一半的膳食都得入你的口了。” 虽说进补过多会伤根，但实则他很怀疑，她之所以能自持少吃，主要是因为尝不出味道所致，不然以她的性子哪里能管得住自己？ 五世忽觉，万幸她尝不出味道。 “你站在这梅前许久，可是觉得它好看？”木生话锋一转，问道。 方要开口，五世对上她的眸，竟觉可怜兮兮，莫名间便改了口，“雪中独放，固然娇丽，可若放到春时与百花相比，却也平平罢了。” 见他没有大赞梅花，木生不禁雀喜，脱口而出：“今晚我开一树繁花与你看，可好？” 子夜，月上中天，渊国帝宫中灯火皆灭，唯留几处值夜偏殿尚有余光。 木生轻跑，牵着五世的袖角，躲过巡夜的卫兵，最终来到帝宫偏西的一处园中。 她在园子中央停下，回身笑对五世，“猜猜，哪株是我？” 五世环视四周，雪映月光，倒也明亮。此园名为丰园，园中所种多为桃、杏、李树，这个时节皆已枝叶落尽。 一番环视下来，五世并未发现哪株树木高大岑天，岁龄千年。 初时他对木生尚有惧意，知晓她离不了本体甚远，曾命人留意帝宫中的植株，但却并未发现千年古树，便以为其本体不在宫中，如今她领他到丰园，顾名思义，其本体就在这丰园之中，眼下想来，该是施了障眼之法。 “你喜红衫，想来必有一番道理，而桃、杏、李树皆无红花红果，故，可是这株？”五世言罢，已来到一棵海棠树下，原以为她着红裳是因花色，故曾以为她应是梅树、丹若之流，不曾想却是一株火红果实的海棠。 “无趣”他一猜便中，使得她的乐趣全没了，还想让他多猜上几回呢！可转念一想，她不禁惊道：“你莫不是一早便知晓了吧？” 五世微微摇头：“哪里，不过方才想到罢了。” 木生想想也对，这园中之树除她外，确无开红花或结红果的，他又是紫微星降世，睿智明慧自不用说，故，一猜即中也在情理之中。 “你眼下所见乃是我障眼后的模样，实则我真身树冠遮天，茂盛极了，你可愿瞧瞧？”显然，木生对自身之貌十分自信。 五世回以微笑，“诚有幸之，愿观真容。” 对此回答，令木生十分满意，只见她牵起五世衣袖，将其带到稍远些的地方，藕臂一挥，海棠树周身被便被一缕金光包围，金光消散，一株粗大古树尽显眼前。 不知何时，她已从五世身边消失，坐在了一枝横长的树杈上，树杈甚粗，似一般树木主干。 手微动，转眼间，五世也坐到了她的身边。 冬日树木光秃，但眼前这株海棠却在慢慢的生枝发芽，幼嫩的花苞从枝条中挤出，缓缓盛开，直到粉色蕊心、白色花瓣挂满枝头。 五世看着眼下的场景，只觉如梦似幻，每一只花朵在眼前从含苞到绽放，如同有了生命一般，在微风中轻轻起舞，伴着着淡淡的馨香，皎洁的月光洒在满树繁花上，显得朦胧淡雅而又神秘。 “如何？”木生得意的问。 不似腊梅的零星之美，此树千年，盘根错节，虽一树独绽，却仍呈花海之势，白花簇簇，像极了她的稚气又单纯的性子，故五世坦诚答道：“玲珑至美，甚是俏丽。” 木生得了夸，内心极为受用，喜悦之色已上眉梢。 随后，花瓣徐徐飘落，绿叶渐渐滋生，待花瓣如雨落尽，绿叶已占满枝头，与此同时，青色海棠幼果悄然成长，慢慢由绿转红，当果实纷纷成熟，叶已落去大半。 挂雪枝头，零星绿叶，串串红果，美不胜收。 五世好似恍然间已经历了四季变换，他将目光落回木生身上，见她一袭红裳，娇俏容颜，竟与这满树红果毫无二致，不是株海棠树精又是什么？ “尝尝。”她摘下一颗海棠果递与五世。 果rou入口，酸甜宜人，唇齿生津。 木生并没问他味道如何，而是顾自说道：“我生长于山林之中，日复日，年复年，花开花落，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日，我感觉到自己如同醒来一般，对周遭的一切开始有了意识。” 她看着满天的星斗，静静的诉说着，“我看到鸟儿在飞，鱼儿在游，偶尔还能见上一两个路过的猎户。后来又过了很久，我能听懂了鸟儿说话、走兽言语，听它们说：我现下的模样已是成精之兆了，成精之后就能化作人形了。” 平日里她会说很多鸟兽间的趣事，却从来不提自己的过往，五世知道她其实十分害怕，害怕心怀叵测的人毁了她的真身，树精虽能法术，却独有真身十分脆弱。 “再后来过了许久，我终于可以化形了，能在方圆数里内活动了，却始终不曾见过一个如我这般的妖精，所以我依旧是一个人，和原来一样，看着鸟儿们成群的飞着，猴子们在一起嬉闹。”语气中有着淡淡的寂寥。 它们都是成群结伴的，而唯有她，几百年了，始终一个人。 五世望着她，起手将她被风吹乱的发丝拢到耳后，暗色的眸子中映出她娇小的身影。 “直到一日，我听说：很久之前，山林中有一株巨大桧树，也像我这般成了精，化了人形，但却在经历天劫的时候没有撑住，给天雷劈死了，我忍不住去看了，那大桧树死了很久，虽然未倒，但树皮都掉光了，连里面也空透了，被霹的焦秃秃的，甚至方圆半里也受了波及，沦为焦土，百年间皆寸草未生，可见那天雷有多么厉害。” 她坐在树上，晃荡着双腿，虽然看似不经意的诉说，但五世还是能听出他心底的害怕。 “又后来我在山里的溪涧边认识了一只老王八精，它说它是才来到这山中的，要在这里等一个人，等到了便可成仙，老王八活了近万年，知道很多事，闲暇时，我总爱去找它解闷，它说是妖精都会经历天劫，我是树精，所以天劫一般都是雷劫，就像那大桧树，而今我已化形，恐怕这天劫也要来了。” “直到有一天，我找老王八闲聊，它无意间提及紫微星下凡之事，我便动了心思来了这里。”她转头对上五世的眸。 五世一直记得她初来时说要找紫微星一事，可熟了之后她却不愿再说了，他便也没再问。 “我想，既是紫微星降世，虽是凡人，但也该是真神护体，我若迁至其身边，多少也会受之庇佑，届时雷劫来，上天也会顾忌着些，少些威力，以免殃及到紫微星，于是我便施法障眼了真身，令经过山里的商队看到，以海棠树苗的模样移至宫中。” 原来她找上自己是为了护其渡劫，五世想，但又想到紫微星一说难免无稽，便开口道：“确有紫微星主帝皇一说不假，然，我虽帝皇，却无任何仙身记忆，何以断定便是紫微星转世？” 她一脸笃定，“老王八渡了天劫，如今已是半仙，只差修得圆满，所以他说的，不会假。” 五世将目光落在满树的海棠果上，沉思良久，不知思绪已绕到了何方？ 平日里看惯了他沉思，木生知他遇事总爱如此，故，也没多言，只是荡着两只小脚，自娱自乐。 五世回神，与她道：“我需如何做，才可助你渡劫？” 见他念及渡劫一事，木生误以为他方才是因此事沉思，心中甚喜，言道“不用不用，你无需作甚事，我只要在你身边便好。” 五世见她欣喜之色，不由也笑笑，问道：“当神仙有什么好？” “当然好啦！”木生不假思索的回答，而她虽一直梦想成仙，但却从来未想过当神仙有什么好，故，当她想举些例子证明时，却又怎么也想不上来，只得答道：“反正就是好！” 五世被她逗的笑意加深，只觉她即使当了神仙，也是个傻里傻气的小神仙。 “那等你渡了雷劫之后，可还会留在宫中？” 木生摘了颗红果，抛在手里玩着，“渡了劫后我便可摆脱本体束缚，算是半仙，而后自会由神仙教导，该是随之去往天上，或是去往他处修行。” “这样啊！”五世将目光转向天际，她若离去，于他而言确是损失。 木生只道他知自己即将离开，心中不舍，遂道：“修行也不一定是时时刻刻，我得了空，便会回来看你。”而后似又想到了什么，“若是需要暗中核查之事，我亦如往昔替你查之。” 五世摸摸她的头，当真好骗啊。 随后木生与他有一搭无一搭的聊着，她说：紫微星是上仙，是很大很大的神仙，住在九重天上，她就算成仙也是个三重天的小仙。 她说：她用花瓣酿的酒十分好喝，回头拿给他几坛。 她说：皇宫这地方有紫微星福罩，果然人杰地灵，花园中一株山茶已经得了灵识，再过百来年就可化形了。 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