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算命先生死了
“青乌一词由青鸟讹变而来。青鸟则出自《山海经》,是神话传说中为西王母取食传信的神鸟。”青乌指青乌术,是堪舆学派的代表名称,时下青乌者不再拘泥于看阴阳、相阴宅,更多兼备茅山之驱鬼降魔术,在流派中有这么一个说法,青乌者皆通神术,而茅山道士往往不及也。 我的名字叫赖天宁,老家山东的,我右肩上生着一块“青鸟”胎记,外形特像一只黑鸦静立枝头,尤其那双凌厉的眼睛直勾勾地探向苍穹,谁也不知道它在想什么……怎么,你以为我是编瞎话?为了求证,我几乎翻遍了图书馆,将书中所有的“青鸟”都作了细致比对,我的乖乖,你猜怎么着?除了我的略小外,几乎跟它们一模一样。 我娘搂着我跟稀罕宝贝似得,一手摸着我的后肩骨,另一只手不停地摸着我的天盖骨,眉开眼笑地说,孩子你有福了!前世积善行德,阴司殿的小鬼有意给你烙下痕迹,众口相传,凡是娘胎里带着特殊胎记的小孩都不是普通家的孩子,嘻嘻,我的娃吆,你就等着大富大贵吧,爹娘都跟着你享清福喽。 切,其实我压根不信这一套,本少爷今年都21岁了,大富大贵、平步青云之类的好事连个影子都没有,眼看着大学都快毕业了,却连个工作都没找着,青鸟胎记毫无神奇可言。 我们学校的大门口由北向南搭着一座步行天桥,桥下常年坐着一位算命先生,别看他年纪大点,几乎每天都风雨无阻地来练摊,地上铺上一块四四方方的黄麻布,四个角用青石压着,正中央画着一副八卦图,旁边散落着几枚铜钱。 老先生总喜欢一手摸着快掉光的山羊胡,一手摇着那把春夏秋冬都扇来扇去的八卦扇,这把扇子没人的时候是合着的,只要有人路过,扇子一准“唰”的一声就打开了,扇面也画着八卦图,这是他的招牌,走街串巷的算命先生会扛着招牌,而他“独占小桥,一扇定乾坤”。别看他总是眯缝着眼睛像在睡觉,耳朵灵得像狗耳朵,只要十步开外有人走过来,他不仅摇开扇子,而且声若洪钟地喊道“人有旦夕祸福,卜卦算命,未雨绸缪喽——”他是个热心肠,甭管男女老少,也甭管人家有意还是无意,他总先抢着往外抖“包袱”,好在十有九准,回头者大有人在,碰上“无功不受禄”的人也会扔点报酬,当然也有甩袖而去的,老先生也会乐呵呵地一笑了之。 我对这个算命先生挺有好感的,虽说这年月都不信这个,但老人比那些满大街讨白食的有尊严,他自谋生路不说,也是靠手艺吃饭。他对我特别热情,看别人是眯缝着眼睛,看我几乎用“全眼”,算命行里把这叫“青睐”,听老人说凡是被“青睐”的人都是人鬼神敬三分的主。 今天找了一整天工作,心烦得要命,算命先生正大老远地扯着嗓子喊我,以往只要听到这破锣嗓音,我会如惊弓之鸟般逃之夭夭的。今天因为我有心事,所以就推着心爱的山地车走了过去。 “小子,我从你刚入学那天就开始喊你过来算算,你说你哪回不跑得像兔子一样快?我一把老骨头又吃不了你,不就是算个命嘛!” 我笑地有点勉强说:“大爷,你老早就看我过来了,你那把破扇子怎么不打开了?你老没诚心给我看呢!我命贱怕辱没你一双慧眼,我这叫自知之明。我呢,找你不是来算命的,想给你送辆车,看你风里来雨里去的,我这辆‘宾利’你开着正合适。” “无功不受禄,无功受禄啊,我开着你这两个轮子的宾利,我怕追尾,别人赔得起,我怕修不起。”老先生跟我也开起了玩笑,他应变倒是挺快得。 我将山地车往地上一支,蹲下身子说:“既然你无功不受禄,咱俩就做个交换,你给我卜一卦,我送你俩车,咱俩就扯平了,总比‘捐助’实惠。” 老先生斜着眼看了一眼我的车,有马扎子不坐,反而也蹲下身子说:“打看你第一眼起,我就觉得你不是个凡人,但老夫一直拿捏不准呀,说实话,三年了,为你卜一卦而不能,这几乎成了我的一块心病了,见到你比我见到亲娘都亲。这次你送上门来了,我反而有点受宠若惊啊。” 我有点内疚说:“大爷真不好意思,要知道这是你老的心病,我说什么也不会跑的,我们大学生比较忌讳算命这东西,严重点,这是封建迷信,让同学和老师看见会丢人的。今天给你开个张,赶紧算算吧,我这破命贱得很,别给你带来霉运就行。” “啊呀,千万别这样说,你是我的青睐,我是你的眼,千里马怎能离开伯乐呢?”老先生从我的头骨摸到脚趾骨,足足摸了两三遍,反反复复摸着我的右肩部位,一脸的迟疑不决,忽然抬头说,“能不能解开上衣口让我看看?” 我没当回事说:“这有何不可?先说好了,看归看,不准故弄玄虚!”,见他不断地点头答应,我才翻开领子让他看,谁知他指着青鸟胎记一脸的匪夷所思,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我说老先生你有话直说,我不太喜欢故弄玄虚。 “这是青乌胎记啊!千年不遇,千年不遇啊。” 我说青乌胎记怎么了?看把你惊讶的,我娘还说它大富大贵呢,屁没用! “你懂个屁!青乌胎记是青乌传人,一千年才出一个!你就是转世之青乌,三界皆通,四海皆行,五行皆能,八卦皆明啊。” 我笑地一屁股蹲在地上说,大爷行了吧,我21岁了还是一介书生,你说的跟我半毛关系都没有,我要是有你那本事,干你这行的该关门了,行了,算完了我该走了。 老先生一把捉住了我的手说:“你二十一了?你确定?” 我有点上火,心想你有点蹬鼻子上脸,让你算是好意,你怎么还没完没了了?我拉了一下胳膊,他抓得挺紧,我只好愤然说,二十一岁!我自己的年龄有什么确定不确定的! 他一脸茫然,掐着骨节算了半天,又摸了一下我的五官,这才如释重负说,还好,还好……年轻人我跟你说,二十一有三道竖杠,代表人鬼神三界,横着一道杠是大门,它能不能打开,就看你的命硬不硬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今年还有大半年呢,你能躲就躲一躲,尤其那些妖魔鬼神,你可要处处提防——言多必失,我豁出去了,总不能看着你夭折啊。 我淡然一笑说,命里有时总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你老可不能为了我遭雷劈,雷公雷母不是你亲家,她俩可是六亲不认。 老先生皱着眉毛说:“我不担心天上的,我怕地下的恶鬼,你是它们的死对头!跟你说多了你也听不懂,你二十一岁这年是不是晚上做鬼梦? 我心里一凛说,你说对了,我半夜噩梦连连,总是梦到我被一群恶鬼追地满地跑,只要过了半夜十二点,这种鬼梦如约而至,鬼魅魍魉如影随形,能一直把我追到天亮都不肯离去,岌岌可危之际,但我总是被一个白衣女子搭救…… 老先生呵呵笑道,你命中多桃花,救你的不是天上仙女就是地府阎罗的公主,你艳福不浅呢。 我脸红说,别取笑我了,我连个女朋友都有没有,何来桃花运?你再戏弄我,我可跟你急眼了! 老先生站起身子,笑着说,车我留下了,临别我送你把扇子吧。 我跟着站直了身子,摇手说,算了吧,你这宝贝疙瘩要是送人了,我等于变相砸你饭碗,这把扇子有些年头了,再倒腾一把一模一样的可就难了。 老先生摸着山羊胡,依依不舍说,实不相瞒,这扇子我真舍不得送人,但看你劫数很重,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它是我家祖传下来的,朱元璋第一大谋臣刘伯温你知道吧? 我心想你就吹吧,一把破扇子都能挂个名人,但嘴里不好意思,只好说道,能掐会算的刘伯温可是个传奇人物,我不仅知道,而且特别崇拜他。 他说那就更好了,这把扇子我算是送对人了,它就是传说中的《阴阳八卦扇》,是刘伯温贴身之物,它扇出的风是智慧之风,也有镇鬼驱魔的作用。 算命先生很仗义,礼尚往来地送我一把扇子,我要是再推三阻四的,他该生气了。我接过扇子说,行吧,扇子我就留着保命了,没准小鬼见了这把扇子还得磕头呢。 老头不客气地说,刘伯温可是人鬼神都尊敬的,见扇如见人,小鬼一准给你磕头。 睡了一晚上觉,半夜却没有做以前的噩梦,我想八成是算命先生送我的八卦扇当真辟邪,心里特别高兴,再也不用纠结于梦魇之中痛不欲生了。吃完早饭,我接了一个招聘电话,这种事说不好,十有八九会黄掉,但我还是珍惜每一次机会,万一成了呢? 老远看见学校门口聚集了很多人,我看见旁边停了一辆闪着警灯的警车。我心里一乐,警察抓小偷都追到大学门口了,看来这一方净土就要被玷污了! 本来我是要赶时间的,但实在忍不住看了一眼,这一看却让我惊慌起来,天桥下面直挺挺地站着一个人!因为他是面向我这边的,我一眼就认出他就是算命老先生!我的天!他人已经死了! 一根拇指粗的钢筋从脑门贯穿而入,大概刺穿的力道太大了,竟然一头露出头顶,一头从他脖子下方刺出来,活像一支糖葫芦。地上流了一滩血,血液未粘稠,人应该刚死不久,他两眼圆睁而视,死不瞑目。 几个警察维持现场秩序,一个警察向一大堆看热闹的群众说,大家都别看了,这是一起天灾人祸,桥顶的一根钢筋脱落,这才酿成惨剧——大家都散了吧。 我低头看了一眼手表,现在八点半了,以往算命先生八点准时到,如果没猜错,他已经死了半个小时了以上了,我的山地车就在旁边支着,他是骑着车来的,昨天下午人还好好的,今天一大早怎么说死就死了?而且死得这么惨? 我旁边是两个女同学,其中一个指着死人对同伴小声说,这种死法叫“不得好死”,一般都是遭天谴或者恶鬼捉弄而死的。 另一个女同学胆子有点小,小声回应说,他是个算命的,要我说是泄露了天机,说了不该说的话,要不得罪了恼羞成怒的天神,要不就得罪了睚眦必报的小鬼!他就没算出来自己不得好死? 先前那个女同学一扭头见我的眼神很气愤,赶紧一拉同伴的衣袖说,别说了!祸从口出,病从口入,我俩吸取死者的教训吧。 望着她俩转身而去,我无比沮丧,算命先生遭受了“不得好死”,那一定是因为对我说了不该说的话,我不相信天神草菅人命,阴曹地府的恶鬼才会做这种丧尽天良的坏事!我摸着怀中的八卦扇,睹物思人,我心里默默祈祷,希望算命先生不要记恨我,清明节我会为他多烧点纸,然后请老爷爷为他做场法事。 应聘单位在颐和园附近,从学校到颐和园需要坐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这条路不好走,因为偏僻,路修得极为差劲,除了公交车日复一日地跑着老路线,几乎所有经过这的车辆都绕开走。 今天不知怎么的,从上车开始我就一直强忍着翻江倒海的恶心,肠胃里打打杀杀地演着“哪吒闹海”,刚吃过的三根油条和一碗豆浆都快变一碗豆腐脑了。 前面是一座大盘桥,上坡之前就是一站,但这一站下车的人很少,顺着盘桥下去再拐个弯才是下一站,那边下车人多。我大老远就能看见那座弯弯曲曲的大桥,想想被转晕的感觉,我就有点想呕吐了。我身旁坐着一位花甲之年的老太婆,她“鬼鬼祟祟”地观察我半天了,大概猜出我想要下车的意思,伸出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抓住了我的胳膊,我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随即释然,她想借把力从座位上坐起来而已,我生气是因为她应该先打个招呼。
我眉头微微一皱,半警告半嘱咐说,老奶奶你身旁就有牢固的扶手,抓紧了就能坐起来,你抓着我也不打紧,万一你不小心摔倒了,别人还以为是我推倒的。 老太太一直低着头,不知道听没听懂我的话,反正我已经撇清了立场,公交车往往人满为患,老人碰瓷时而有之,谁知道她是不是呢? 我的右边胳膊一阵子发麻,我低头一看,心里气得够呛,她五指如钩般掐住了我的胳膊,胳膊都被她巨大的力量掐酸了,我心想你这个老婆子想报复我吗?果然是碰瓷的! 我想不到一个羸弱的老人竟有这把力道,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一只脚好像故意踩上我的脚背,她轻得像一团棉花,竟然没有半点压痛我的感觉。 我生气说,你这位老奶奶怎么回事!又掐我又踩我,你什么意思? 生气归生气,我怕她真不小心摔倒了,便腾出另一只手搀扶住她,我心里猛然一惊,她的肩膀犹如寒冰刺骨,虽然隔着一层衣服,依然有一股冷飕飕的冰寒从她一条肩膀传出来,沿着我的手指一直蔓延到大半边身子,我像是被她吸住了一样,浑身动弹不得。 我挺机灵的,下意识地用头顶了一下旁边的一个胖子,他脚下重心不稳,晃了两下就倒回来把我撞开了,这个力道恰好撞开了我和老太太的接触,等我身子恢复了知觉,我也赶紧把手抽回来。那个胖子拿眼瞪了我一眼,我心里有愧,赶紧说了声对不起,他人胖涵养不错,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我捂着心口,心想好悬啊,这个老婆子怎么身上还带电?挺邪门的! 老太太呼哧喘了一口气便离开了座位,她身后站着一个挺时尚的中年妇女,本来正在低头看手机,忽然捏着鼻子大声喊道,阿姨你千万站好了——你身上怎么有股臭烘烘的味道? 我抽搐几下鼻子,果然闻到一股臭烘烘的味道,这味道已经“酝酿”半天了,我先前以为是哪位乘客放了一个臭屁,这味挺古怪的,像是臭鱼烂虾的味。 老太太翻着一双死鱼眼,半死不活地回答说:“好久没洗澡了,身上快臭了。”,周围几个乘客避之唯恐不及,纷纷躲开了,我刚想躲开她,老太太死死盯着我,哑着喉咙哀求说道:“小伙子帮帮忙好吗?盘下桥就到我家了,你能不能陪我一块下车?我年纪大了,搀扶一把,行不?” 她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诡异,我心里觉得挺邪乎的,说实话,我挺犹豫的,我恶心的要死要活,帮她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一旦呕吐出来,势必破坏公交车的卫生,那个售票的大姐横门竖眼的,一看就不是善茬。 老太婆穿着一身纯黑衣裤,就连脚上的布鞋都是黑色的,面皮白净一些,脸色怪吓人的,那是一种白中透青的颜色。我眉头紧锁,因为那股臭味是从老人身上散发出来的,乡下老人大多是孤寡老人,洗澡不方便那是有情可原,但这老太太生活在大都市,常年不洗澡就有点奇怪了。本来我闻着汽油味就够恶心的,再加上老太太身上这股难闻的味道,我几乎忍无可忍了。 按理说老太太向我一个学生寻求帮助,我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一公交车人都看着,我必须发扬文明青年的作风,但太厌恶这个老女人了,无怨无仇的,也找不出憎恶的原因,老太太脸上长满了铜钱大小的老人斑,就像是从棺材盖刚爬出来的死人斑一样。 我本来是要点头答应的,一股液体涌到嗓子眼,我的眼珠子都快绿了,恰好公交车到站点了,出门打开的瞬间,我抢步跳下了车门,蹲在地上就是一阵子的“稀里哗啦”的呕吐,等我眼泪鼻涕地站起身子,公交车已经关上门向桥上开去。 想想倒是挺内疚的,但我还是自我安慰了一番,盘桥很快就转下去了,很快就会到达老太太那一站,再说车上那么多人,我做不了雷锋,不等于别人不学雷锋,想到这里,我心安下来,轻轻揉了几下肚皮,那里面空空的,反而有种酸不溜掉的难受。 公交车吃力地爬上了盘桥,车屁股冒着一股nongnong黑烟,将桥头缠成“黑丝带”,像极了奔丧戴在胳膊上的吊唁黑带。老太太这时出现在后车玻璃上,她双手死死抠住后窗的把手,身子跟着车左右摇摆,她忽然将大半个脸紧紧贴在玻璃上,对着我的方向面目狰狞起来。 我心“突突”地跳个不停,老太太这是疯了,难道就是因为我们没帮她?我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脚面,因为老太太曾经踩过我的一只脚,我穿着一双白色的篮球鞋,早上出发前刻意擦得很干净,但两只鞋都是干干净净的,连一丝尘土都没落下,可是我明明记着她踩着呢?对,错不了,绝对是右脚!我蹲下身子仔细查看右面那只鞋面,太干净了,上面发亮的鞋油还均匀的亮着,如果老太太一脚踩下去,一定会留下一个脚印!就算她枯瘦如柴、体质很轻,但我的鞋是一尘不染的,老太太不可能会“踏雪无痕”的轻功。 我呆呆地傻站着,老太太像鬼一样的脸接二连三地出现在我的视线之中,我有点害怕了,有人说鬼是没腿脚走路的,老太太轻的像棉花,她会不会是个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