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章 收复
清秋的夜里就连摇曳的灯光也似乎有些孤寂的味道,层层重重薄雾般的宫幔淡化了月光的光芒。 刘彻极慢极慢地从胸中吐出一口气,生怕惊醒了身侧熟睡的阿娇。 他冗自想到纵然是同大月氏结盟失败,也能带回许多关于匈奴的消息。 大汉对于匈奴的了解实在还是太少了,离知已知彼百战不殆还有很远的距离。 但一晃整整十一年过去了,带着几百人离开长安的张骞却一直杳无踪影,如泥牛沉海再无半点声响。 张骞啊,张骞,你究竟在哪? 刘彻凝重的目光仿佛穿透重重宫阙,一路往西域方向而去。 忽而身侧的阿娇发出一声梦呓,无意识地伸手来够他。 他忙收敛了心神,伸开双臂搂紧阿娇。她在他怀里舒服地找到了一个满意的位置继续睡,他抱着清瘦却柔若无骨的阿娇,满心都是温暖安静,恍如在春日午后看着树梢间一圈圈散开的日光。 ***** 刘彻不知道,被他惦念的两个人此刻相隔的很近。 卫青、李息率部出边郡后,从云中向西大迂回。 两部先沿黄河北岸西进,在秦长城的掩蔽之下迅速推进至高阙塞,大军预备稍事休整,趁夜发起进攻,切断驻守河南地的匈奴白羊、楼烦二王与匈奴腹地的联系。 而张骞此时还在匈奴王庭,因着他上次逃跑,匈奴人直接把他羁押在眼皮子底下。 两人相距不过几百里,快马一天即到。 前次距离更近,甚而打了个照面。 那是在卫青领军火烧龙城的时候,彼时张骞就在龙城。 张骞完全可以借这个难得的机会回去,有大军的保护,这一路上绝不会风餐露宿、沐雨栉风。 他能顺利地回到大汉,陛下更不会怪罪他。 张骞不是圣人,他心里不是没有动摇过。 他也曾对自己说回去吧,也不知道家里的老父老母怎么样了? 但是人当重信,他只要想到他出发时陛下眼里那殷切期盼他就没法这样回去。 他哪有脸告诉陛下他根本都没到大月氏? 张骞短暂的犹豫后,最终决定趁乱逃出匈奴继续寻找大月氏,他要完成自己的使命。 他是汉使,代表的是汉室的意志! 逃出匈奴后,张骞一行取道车师国,进入焉耆,又从焉耆溯塔里木河西行,经过龟兹、疏勒等地,翻越葱岭,到达大宛。在大宛国王的帮助下,终于到达了大月氏边境。 那天,他哭了。 漫长的十年中,他被匈奴人羞辱,曾完全没有**尊严地活着。 他想家,想老父老母,想汉朝的一切。 但他从来没有哭过,他想汉使是不能哭的,更不能在匈奴人面前哭。 而那天他终于第一次感觉自己能完成陛下赋予他的使命时,纵然是心性坚毅如他,也忍不住哭了。 他做到了啊! 他做到了! 十年啊! 终于做到了! 只是可惜陛下远在天边,听不见也看不着他的呐喊和回禀。 更可惜的大月氏新任国王已经不想再报父仇了,张骞苦苦相劝了一年也没所得。 而不断随风飘来的汉匈之间的大战,也让张骞归心似箭,没有继续苦耗的心思了。 他想尽快地回到大汉去,把手中掌握的一切匈奴和西域的情况回禀给陛下。 两军交战,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于是元朔元年时张骞终于起程回国,归途为避开匈奴控制地区,改从南道翻葱岭,沿昆仑山北麓而行,经莎车、于阗、鄯善地,进入羌人居住地区。 却不料就连羌人亦成为匈奴的附庸,张骞一行再度被匈奴人捉住,扣押在匈奴王庭。 这次匈奴人看守严密至极,便是张骞自己也对能不能再逃出去充满了怀疑,上次那是运气好碰到汉军火烧龙城,上苍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眷顾他! 只是张骞还是不准备认命,在被羁押的日子里他就教儿子写字读书。 他就是要被匈奴人关一辈子,他张骞的儿子也得长成汉人! 妻子到后来也加入进来学习汉人文化了,她虽然是地地道道的匈奴人,身上却有一种汉族女人的特质——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她觉得既然嫁给了汉人,就该尽量地去喜欢汉人的文化。 有了两个专心致志、一心向学的学生后,张骞倒还真没觉得羁押的日子多难熬。 不过,这些日子他敏感地发现匈奴人似乎情绪波动的厉害,似乎是愤怒中又含着羞辱。 待终于弄清了是什么事后。张骞喜不自胜,在暗夜里默默流了一夜的泪,心情激动到无以复加。 陛下收复了河套平原! 前次火烧龙城的卫青将军卫青领军奇袭至高阙塞,切断驻守河南地的匈奴白羊、楼烦二王与匈奴腹地的联系。 而后南下,完成对河套及其以南地区的迂回包抄,一举击溃白羊王、楼烦王。 此战,匈奴人损失了足足四千五百七十一人。更叫匈奴人心疼的是那百万余牛羊和战马!那是他们的财富!真正的财富! 汉军收复了整个河南之地,穿行千余里到达陇西,全甲兵而还。 二王仅率少数亲兵逃遁。 败逃归来的白羊王、楼烦王被军臣单于斩首示众,昔日两个统兵数十万的匈奴之王就这么在旗杆上睁着死不瞑目的双眼望着经过的每个匈奴人。 匈奴人纵横西域,南下大汉,还未尝过失去领土的耻辱。 这对这些长在马背上自诩为雄鹰的儿郎来说简直如千刀万剐般难受,军臣单于的斩首示威非但没有引起匈奴人的心有戚戚然,反而叫他们爆发出更强的战心。 他们发誓要把今日的耻辱百倍千倍地讨回来,要把汉朝皇帝的女人俘虏来献给他们的单于。 张骞不管匈奴人是如何愤怒又是如何雄心大起,他只知道自秦以来,河南之地一直都在匈奴人手中。 如今收回,匈奴人再不能动辄便威逼长安!再无当日甘泉宫之辱! 张骞许久没有这样心情畅快过,他一时笑一时哭,足足闹腾了自己一夜方才沉沉睡去。 同样一夜没睡的还有军臣单于,他不是没想过汉军始终不见首尾可能是会像上次突袭龙城一样给匈奴一记狠拳。 但麾下的将领都信心满满地告诉他上次火烧龙城是因为匈奴人根本就没有把这个无名之辈放在眼里,更何况上次卫青只领一万骑兵。这次从前哨的侦查中得知,卫青最少领着四万骑兵,如此大的军团是难以掩藏行踪的。 说到底,就是军臣自己也不相信那个曾经被祖母压的喘不过来气的汉人皇帝能有如此心志。拼着三城不要,也得咬掉匈奴一块rou。 但当战败归来如同丧家之犬的白羊王、楼烦王匍匐在他脚下求饶时,军臣单于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被昔日的荣光遮蔽的骄傲自负不可一世到了非常可怕的地步了。 轻视敌人,不可怕。 可怕的是不知道被轻视的人有多少实力。 如今反省,不算太迟。 清晨的曙光中,军臣单于熬得通红满是血丝的眼睛里满是狠厉和自信。 河南大捷的消息几乎是同时传到长安城中,来报信的鸿翎急使换了八匹好马,一路上没有半刻停留,终于把收复河南之地这一叫整个汉家天下陷入狂喜的消息亲自送到刘彻的手中。 汉宫中庆贺大捷的洪钟长鸣足足持续了半个时辰,大捷的消息龙卷风一般地卷过长安城,铺天盖地向整个天下席卷而去。 无数人涌上街头,想要把宫中传来的钟鸣声听得更清楚些,他们想永远记住这种满心激荡的幸福感。 许多伤兵满含着泪水跪倒在宫门前,他们对着天空呢喃着战友的名字念念有词。 火烧龙城,收复河朔。 原来骑在汉人头上动辄即杀戮边郡百姓的匈奴人,已经尝到了被杀戮的滋味。 当然,最高兴的莫过于天子。 军报一到了手中,他就好像突然不认识字般地足足看了有一刻钟,才终于大笑着连叫了三声好。 阿娇就坐在他旁边,眼见着他整个人如卸重负浑身上下都轻松下来,眸光已然水光波动,不由又是欢喜又是感慨。 她从前经历汉武一朝的辉煌煊赫时,并不知道刘彻为这付出了多少,更不知道天下子民付出了多少。甚至还想也就是一将功成万骨枯才换来刘彻的这点乐趣,但如今没有谁比她更能明白刘彻的欢喜。
她如今才像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天下万民的皇后,她很高兴自己的改变。 天子狂喜之下,立时就亲自磨墨写诏。 对长平侯卫青加封食邑三千八百户,属下苏建、张次公以校尉以军功封平陵侯、岸头侯。 若不是尚不知道卫青夫人雪舞所怀的是男是女,阿娇很怀疑他会连孩子都封点什么。 雪舞是最近才诊断出已经有了两个多月身孕,卫母喜的恨不得把她给供上。 就是刘彻都爱屋及乌极为偏心和没有根据地说这孩子是福星,带来了如此大的好消息。 偏偏还一大堆真心实意信的,馆陶就当着雪舞的面把这话说了好几遍。 雪舞捂着还没有显怀的肚子笑的满是温柔,即将为人母的喜悦让她整个人都显得格外柔和。 阿娇却一直有些失神,始终对别人的谈笑有些心不在焉。 在刘彻一笔一划地写下食邑三千八百户的时候她就有些失神。 三千八百户,不是三千户,也不是四千户。 而是正正好好三千八百户,不多一户,也不少一户。 前世时,卫青便是以收复河南之地的大功而封为长平侯并加三千八百户食邑,今次虽然因着和雪舞成婚提早封了长平侯,但三千八百户的食邑却还是纹丝不变地补了上来。 这叫阿娇总有一种历史会推后却总会到来的恐惧感,她忍不住想她和刘彻是不是还是会重复前世的命运。 好在卫青战功中多出的一千个人头和渔阳的顽守终究是历史轨道中的变数,她还是可以安慰自己她绝对可以改变历史。 说到渔阳,就是刘彻自己也很意外。韩安国竟然能守住渔阳,竟然就是硬生生地拖到了卫青回援的那天。 他感慨说满城百姓得以保全,大功啊。 刘彻已经预备等战争彻底平息后就把这个老臣调回长安来,那也是个有经国之才的老臣了。从前是因为韩安国力主求和,盛怒之下才把他打发到边境去。 但如今韩安国想必也明白了他为什么要主战,民族和国家实在是需要挺直了脊梁骨啊!和平只有强者才能有底气要求啊! 说起韩安国,阿娇就心下更有信心了。 韩安国前世时可是就在今年便吐血而亡,但如今却大发神威守住了渔阳城,叫这河南大捷来的更叫人欢欣鼓舞。 匈奴人只攻破了上谷,却失去了整个河南之地。 她想韩安国都改变了命运,她陈阿娇有为什么不能呢? 这世她拿着最好的牌,既没有和刘彻离心,也没有卫子夫,若是她还是会和刘彻分离—— 呸——呸呸呸—— 收回去,收回去—— 阿娇心中默念着老天爷我可是说的如果,如果,不能当真不能当真—— 刘彻的喜悦持续了好一阵子,对着两个孩子都日夜念叨,就更别说对阿娇了。 他总是跟阿娇说起头天夜里的梦,梦里面他亲身来到了战场上,是一名最普通的小兵。 他骑着高大的战马随着洪水般的军骑卷过匈奴人的军阵,前后夹击的态势中匈奴人根本拿不出有效的防御来,所有的抵抗都是徒劳的,都是苍白无力的。 四万铁骑踏在地面上,不止大地颤动山河变色,还打垮了匈奴人的军心。 谁能想到汉军竟然能作迂回大包抄? 谁能想到汉军何时竟也如此英勇到一往无前? 寒光闪闪的刀锋中,匈奴人的鲜血溅了他一脸。空气中满是叫人畏惧的血腥味,愈来愈重,愈来愈重! 到最后,鲜血浇灌了整片土地。 无数无主战马在其间悲鸣着,以腐rou为生的鹰鹫闻着血腥味乌泱泱地积聚在天空中久久不散。它们在等待着军队打扫完战场后,满足地饱食一场。 刘彻说起梦境,脸上总是一脸的遗憾。 他是真恨不得能亲身历之,耻辱总是亲手洗涮掉的叫人更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