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节 非此即彼
原来在这高原靠近大山脚处，地面长年被冰雪融水浸泡了千万年，有很多难辨别的泥沼，这些泥沼深不见底，泥水上下相涌，即使在冬天也始终不会冻结，表面又常有浅草生长，积雪覆盖之后极难辨认，人与兽类常常丧命于此。泥沼内冰冷刺骨，冒出的气泡更比这寒冷来得危险：经年腐烂的草叶，无数失足落入的野兽，千万年的腐朽所酝酿出来的恶瘴毒气，不出一刻功夫便可要人性命。宁荻赶到近前，此时才明白小犬刚刚所说的危险，指的就是这泥潭，然而现在深陷泥沼的竟然是他自己！ 宁荻心头一热，禁不住要冲上去拉他一把，可一迈步她又惶然停住：“说起来，此人是敌非友，我怎会如此冲动？” 美鹤顾不得摔在地上的疼痛，爬起来便看到陷进泥沼的小犬，便要跑去拉他，但小犬已厉声呵斥：“别过来！”美鹤这才发现自己差点又踩进了泥沼，站在边上的她伸手够不到小犬，急得团团乱转，这时霹雳也小跑过来，她立刻去解它的缰绳想把小犬拉上来，可是她只有一只手，又慌慌张张，半天也打不开一个结。眼看这边泥沼中小犬还在慢慢下沉，美鹤急得哭叫起来：“小犬，怎么办？怎么办？”叫了几声，又赶紧解绳套，却还是解不开。 小犬正浸在泥潭之中一动不动，因为他知道在越是挣扎，就会越快被泥沼吸进去。可他脚下踩着的小黄马还在最后挣扎着，很快他的双肩也没入水中。刺骨的冰冷，还有身边不断冒出来的瘴气泡使他很快头脑昏沉，不要说再运功跳出泥沼，便是美鹤对他的哭喊，他都听着都觉得变遥远了。小犬只剩下头颈还在地面之上，面色迅速转变为青灰，双眼已闭上像昏了过去，美鹤她急得大喊：“小犬！快睁开眼睛，爬上来呀！小犬！小犬！”情急之下，她竟然想要回头扑进潭里去救他！ 然而宁荻忽然从后面一把将她拉回：“危险！你这样不过是多死一个！” “那你为什么不救他呀？你快去救她呀！”美鹤回头向她哭叫道。 宁荻愣住，却犹豫着没有伸出手去。 小犬听到美鹤的呼唤又强打起了精神，睁开眼睛，因为泥水已没过颈，他本能地抬起头，于是看见头顶一棵大树枝上枯藤缠绕。他集中了仅剩的清醒意志盯着那树藤，手在泥水中摸向腰间，那里放着赵世文的那柄飞刀，然后他尽力一抬手发出，不偏不倚，一根藤条齐齐被削断，一头落了下来，刚好落在泥沼之中！小犬伸手抓住，一使力让自己又渐渐浮出了泥沼。 美鹤回头看见，立即转为惊喜，在泥沼边向他伸出手去：“小犬，快点往上爬！” 一边的宁荻竟也暗下松了一口气，却又为自己这真切的感受感到懊恼。 突然，一箭凌空飞来，藤条应声而断，掉落下来，小犬瞬间又沉入了泥沼。 这一变故让人吃惊不已，然而还有更让人吃惊的是美鹤，她想也没想便飞扑过去，一把抓住正向泥沼中滑去的断藤！ 小犬的见状也大惊，不仅为美鹤这奋不顾身的一跃，也因为他发现美鹤在紧急中抓住藤条的，竟然是她的右手！自打认识美鹤以来，他就从未见过她的右手！那是怎样苍白的一只手啊！手腕和手指都异常纤瘦，皮肤薄得几乎透明，指骨清晰可见，淡蓝色的血脉就在这脆弱的皮肤之下，仿佛轻轻一刮就会断掉！ 美鹤自己却不曾注意，她只是加上左手一起握住了藤条，只想赶紧将小犬救上来。 此时，美鹤的身后出现了一个小犬再也不想见到的人，那便是赵世玉——刚才那一箭正是他射出的。 赵世玉走在那群护卫的前面，一下一下地拍着手走到泥沼边上，阴阳怪气地道：“啊，这不是，蓝师父么？怎么落到这个境地了？好丢脸哦，要不要小王救你呀？” 小犬无力理会他，寒冷与毒瘴令他奄奄一息，哪里还能与他费口舌！ 赵世玉继续奚落：“想不到你也有今天！”他见浑身泥水的美鹤正努力想将小犬拉上来，便从后面伸手一把抓着美鹤的长发拖了起来：“这又是谁？” 美鹤猝不及防，痛叫一声，握藤蔓的手不觉松开了。 “混蛋！放手！”小犬见状顾不得自己又滑下泥沼，怒吼道。 此时赵世玉也看见了美鹤，她脸上沾溅了不少泥水，却仍能看出清秀的模样，不由得松开了手，笑道：“哦，原来是个小姑娘啊，蓝师父好福气呀！” 美鹤疼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却顾不得理会赵世玉，又扑到泥沼边伸手去抓住了藤蔓的末端。赵世玉则不怀好意地在一旁看着，大笑不止。 “我不会放过你！”小犬已经黯然的双眼里又闪出一丝火星，咬牙道。 赵世玉站在岸上笑道：“要死了嘴还这么硬？你应该说做鬼也不会放过我。可是我这辈子见着的死人大把，不多你一个。” 几经折腾，美鹤已精疲力竭，无法拉起小犬了，而且她自己半个身子也悬在泥沼里边，稍一用力，便可能自己也一并被拖下去。此情此境之下，美鹤不知所措，又急又怕，一个劲地大哭：“小犬！我没力气了，拉不动你，怎么办？” 而小犬则觉得又冷又困，美鹤的哭声再度变得模糊。 宁荻站在一旁纠结许久，终于准备过去将二人拉上来，却被赵世玉一把拦住，冷嘲热讽地道：“怎么？舍不得他死？看上这小白脸了？” 宁荻脸色一白，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你闭嘴！”说着，也不再去救，仿佛怕真如赵世玉所说。 赵世玉面上极为不悦，便抱起双臂看着小犬，恨恨地道：“我就要亲眼看看这风玉郎君，是怎么个落进污泥，死个难看！这要给江湖上女孩子知道，不知要惹来多少心碎啊！” 正在这里，朔风刮起，风中忽然闻狼嚎声疾，呼啸着由远而近，听着便令人毛骨悚然。宁王府的众人不安地看看周围。忽见远远地雪线上出现了一群奔腾跃动的身影，疾如黑色闪电般朝这边奔来。待走近一些，眼力好的一个护卫惊呼：“狼！好大一群狼！” 确实，一群野狼自雪原另一头直朝这边飞奔而来，跑在最前面的两匹体型比其它的都要大，穷凶极恶！ “冲我们这边来了！快逃啊！”另外几个也惊呼起来。 “什么东西怕成这样？”赵世玉见状骂道。但当他顺着护卫手指方向看去时，不禁脸色大变，立即呼道：“快上马！” 宁荻望着深陷泥沼的小犬与不肯离去的美鹤，心下犹豫着，被赵世玉这一声呼喊不自觉地便转身飞身上马，低头一咬牙，策马离去。 一行二十多人在逃向大路时，又有五六个护卫连同马一起不慎落入了其它泥沼，顿时惊慌呼救，而其他人哪里还顾得了旁人，只顾自己逃命去了。很快，狼群蜂涌而至，扑向泥沼中爬出来的人，顿时惨叫在草地间冲天而起，叫不了几声便被狼的嘶吼声淹没。 美鹤还趴在泥潭边。狼群来了，她不知道；惨叫声连连，她也听不到。她不能动，右手也已如平时一样没有了生命，只能用左手死死牵住藤条不肯放开，她看着命悬一线的辛小犬，哭着喊他：“小犬，醒醒，快爬起来！只要你不死，我都什么都不要你做了！我们回客栈去，我们不要再找芊眠蛰郎了！” 辛小犬困在泥沼中，又勉强睁开眼，看见一脸泥水和泪水的美鹤，露出一丝微笑，积蓄了所有力气，微弱地说道：“傻丫头！听见吗？他来了……” 他，就是芊眠蛰郎，美鹤千里迢迢来找的芊眠蛰郎。 小犬所言非虚，那些狼咬死了宁王府那几个落后的护卫，并将赵世玉等人驱逐出老远。两匹体型巨大的领头狼则来到泥沼边，正是当时美鹤在千叶山庄外遇见的那两头，可是美鹤只回头看了一眼，便马上回过头来看向小犬，她满心只想着要把他拉上来，其它的事，她统统不愿去想了！ 两匹狼因为刚刚经历狂奔而微喘，白色的水气从它们嘴边呼出来，四颗獠牙森然呲着，又白又冷！它们此时收起獠牙，小心地嗅了嗅周围，又探步前行走到美鹤身边，然后这两只狼低头咬住美鹤身上的棉袍，轻而易举便将美鹤拖回到硬地上，小犬也跟着被拉出了泥沼。一只狼放下美鹤，又走到前面咬住藤条，将小犬从泥沼中完全拔了出来，拖到坚实的硬地上。 然后两匹狼望了望两人，转身离开，向树林中小步跑去。 美鹤没想到狼会来救他们，这时她忽然没来由地想起了老怪的话：“狼是世间最好的生灵。” 已经脱险的她这才看着狼离去的方向，透过朦胧的泪眼，她仿佛看见树林中一个背影正在徐徐离去。就是那黑色的背影，披着厚厚的长袍，那么熟悉。几个月前她就这么注视过，就在武夷的山野间。几个月来，她一路艰辛，颠沛流离，风餐露宿，躲箱子睡山洞，就是为了追逐这个背影的主人，谁都告诉她没有可能找到的这个人，此时竟然真的出现在眼前。他让他的狼伴侣帮忙驱逐了宁王府的敌人，又将二人从泥沼中救了出来，分明已知道是美鹤前来，但是，他却只是转身离去。 美鹤历经千辛万苦之后，却也只是看了一眼这个背影，完全没有想要追上去的意思，此时她心里只记挂着另一个人，那便是边上已经浑身冰凉的辛小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