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节 不能停息的痛
接下来的日子里，有了求生之念的蝶衣每天都会醒来一次，身体开始恢复。她果然不是生病，只是失去了活下去的理由，如今她只想要快快地好起来，继续陪伴丈夫，去找孩子们。她的脸上开始有了血色，慢慢地能够自己坐起来了。尽管她的身体在逐渐好转，但她已记不清多少次是从恶梦中挣扎着醒过来，又有多少次是千叶俊雄将她从梦魇中叫醒。 此时，春风也终于吹起，一点点地吹绿这山野树林，窗外的景色一天比一天美。终于，在一个阳光和煦的下午，她在千叶俊雄的扶持下终于走出了屋外，在林间缓缓地散步。这让她想起很多年前，她总是挽着丈夫的手，在龙月岛的明月清风之中安静地散步，静静地倾听着远处大海那呼吸般的潮声。 在这段时间里，他们互相知道了彼此的遭遇。千叶俊雄从蝶衣的口中得知的事情，远比他想象的要惨烈得多；那些令她心碎欲绝的惨痛，以同样的程度刺痛了他的心。与恪文不同，蝶衣不仅亲历了整个烧虐屠杀的过程，还在随后的半年内遭遇了更多。他大概明白了整个事情发生的经过，还有降落在这个家庭中永远不能愈合的悲痛。 七年前，蝶衣逃回家中准备带着孩子们走，但行宫已被一群武功高强的蒙面客攻了进去，整个家中四处着火，家丁仆妇们尸横遍地。一片混乱中，蝶衣碰见了长子庭辛，他正带着meimei小昭和一群仆人逃往天断山的秘道，小儿子恪文也由一名家仆背着跟在后面。独独不见次子庭羽，蝶衣在火场里找了许久才找到了他，结果门外就来了一队朝廷的绿袍御林军，他们本想杀了庭羽并抓走蝶衣，但蝶衣取出短刀以死相挟，那些御林军唯恐她真的自杀，只好将庭羽一并抓走。那时蝶衣怀有身孕，若非如此，她一定是以死相拼，也不肯被俘。 行至都城大理，蝶衣母子被关押在大理郊外偏僻地带一座森严别院中，周围重兵把守。 后来，当今太后，也就是段延俊的母亲突然来到别院见到了蝶衣。当年蝶衣未嫁延俊之时，她还是一个出身卑微来历不明的女子，因此十多年来太后从未接纳她，并认定是她害得延俊不肯登基继位，发誓永不见他们，因此蝶衣与段延俊婚后十余年都没有再见过他的母亲。这一回太后突然来见，带来的却是段延俊的死讯。太后有感于儿子的血脉，终究还是答应照顾他们母子。就在那段相处的时间里，太后与蝶衣之间的积怨却逐渐化解。因为失去共同深爱的一个人，太后与蝶衣渐渐变为相互安慰相互依靠，情同母女。 蝶衣度过了一段相对平静的时间，直到最小的儿子出世。孩子一生下来便被告知是个死婴，蝶衣不肯相信，她确信有人受了指使抢走了孩子。太后得知消息后心知必是皇帝从中作了手脚，她十分震怒，移驾去宫中质问皇帝。 与此同时，被囚禁在别院中的庭羽做了一件惊人之举。 庭羽在被关押时，多年医治的眼疾已大大好转。后来由于有太后照看他们母子，各大御林军也不敢太过冒犯，庭羽可以在院子里独自走动。他从未停止要逃出去的想法，于是常常在花园墙根边的灌木丛里呆着，寻找松软的土地尝试着挖掘，最后他真的在一处墙根下成功地挖通了一个小洞，刚刚够瘦小的他爬到墙另一边去。 当时隆昌皇帝的密令是新生的孩子一生下来便要杀死扔掉，但接生婆心有善念，觉得杀掉一个刚刚落地的健康婴儿实在是不忍心，她便将孩子放在别院的偏僻花房之中，孩子的哭声招来了御林军的怀疑，他们害怕落个违抗皇命的罪名，便怒杀了藏匿婴儿的接生婆。 庭羽刚巧躲身在花房不远的树丛里看到了这些，于是他赶在御林军之前跑进花房偷偷把孩子抱出来，逃向别院之外的山野。没逃多远庭羽便被御林军抓了回来，但他手里抱着的小被子是空的，婴儿已经不见了。 接下来的一幕，都被蝶衣亲眼目睹，令她永生难忘，也时时在她恶梦中一遍又一遍地闪现。 御林军将抓回来的庭羽套上手镣脚镣，扔在空旷的院子中，五六个人持刑杖轮番毒打，逼迫他讲出孩子所在。结果庭羽年纪虽小，却极倔强，不仅拒不回答孩子在哪里，还对御林军激烈叫骂。蝶衣闻讯赶来，庭羽一见到母亲，挣扎着跑到她身边，说：“娘，我把弟弟送走了！我在他腿上咬了个牙印，你一定要去找他……” 御林军将庭羽和蝶衣两人拖开，母子俩四手相握哭喊着不肯分开，却最终也敌不过御林军一番强拉硬扯。 庭羽被扔回庭院中遭到了更密集的毒打，蝶衣被另外几人制伏在一旁，无法挣脱，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在棍棒之下叫喊着，翻滚着。她哭得死去活来，却也无法救到孩子，只能看着他渐渐地停止了翻滚，只能看着他再也没有了声息，只能看着他身上流出的血染满了整个院子，只能看着他血rou模糊的身体被扔在院子中间曝晒直到天黑。后来，两个御林军才用破芦席将尸体随便一裹，抬出去埋在别院后的山林里。 幼子遗失山间生死未卜，次子惨死于眼前，加之之前丈夫的死讯，蝶衣再也无力支撑下去。她觉得活着已是一种煎熬，就算坠入炼狱也绝不会超过这种痛苦。于是从那时起，她拒绝进食，本就虚弱的身体如秋叶一般迅速枯萎了下去。因为感念于庭羽死前遭受的巨大痛苦，蝶衣才选择了绝食这种缓慢的死法来结束自己的性命，她觉得这样才能涤净今生的痛苦与愧疚，在地下安心地与丈夫、爱子重逢。 这时，大理国君隆昌皇帝段延杰首次来到了别院。 他见蝶衣受此刺激，问明了缘由后大怒，直接将当时打死庭羽的御林军当场处斩，十几人片刻间便身首异处。其实段延杰处斩那些御林军也不是因为他们杀了庭羽，也不是因为手段太残忍，而是认为他们不应该当着蝶衣的面杀，导致她现在一心求死。之后，段延杰想尽一切办法，也无法阻止蝶衣赴死的决心，最后他只好把昏迷不醒的她送到了春风谷。在那里，她的生命才不会迅速凋零。 接下来还有一些是段延俊和蝶衣不曾了解的一些真相，那些经历和情感一直深埋在一个人的心里。 隆昌皇帝段延杰在乎的只那么两三个人，其他人的死活一概不在他的眼间心上。 这其中一个是太后。延杰的生母只是一名侧妃，在他六岁时死于后宫夺嫡之争，当时还是皇后的太后便不计前嫌地将他养在身边，与太子延俊一起成长，他视太后如母，对她还算尊敬。 一个是玲珑。他虽然不爱这个孩子，也看不起她的母亲，但玲珑毕竟是他的骨血，他会让她活着，至于活得怎么样则不在乎。这座别院本是他安置玉露的地方，玉露在玲珑出生之前就已经开始神智不清，延杰将她关在别院的黑暗石屋之中。没过几年玉露发疯而死，玲珑一个人孤孤单单在呆在黑屋中过了几年，直到有一天被关在这里的蝶衣发现了她。出于母性的本能，蝶衣时不时会来到小屋外陪伴这个孤单的小女孩，给她梳洗补衣，给她讲故事。生来就缺少怜爱的玲珑很依恋蝶衣，称她为姑姑。蝶衣绝食之后，只对段延杰说了一句话：“放了玲珑。”自此，玲珑才结束了幽禁的生活，能够在宫中和春风谷中自由地来去。因为成长的环境和别人太不一样，玲珑在常人眼里是个古怪的孩子。 而段延杰最在乎的一个人却是蝶衣。当年蝴蝶泉边蝶衣的展颜一笑，不仅俘获了段延俊的心，还有他的。可阴差阳错，最终却是段延俊毅然放弃了江山选择了蝶衣，本不该得到江山的自己却呆在了皇位上，空虚与疲惫日复一日，嫉妒与悔恨将他煎熬了十几年，他的内心变得越来越阴郁残忍。直到这一年，一个从中原来的神秘人告诉他龙月岛有反叛的征兆，必须趁早围剿。段延杰心里十分清楚兄长镇南王正过着想要的生活，肯定不会想着造反，但他想到了蝶衣，积压的渴望燃烧了起来，焚烧着他的心。于是，他迅速的下了一道诏书，命两千御林军突袭海岛。另外他还派了一小队人马，专门搜寻蝶衣。出发前，他对那一队御林军亲口说了一句话：其他人都可以死，镇南王夫人必须活。 正因为这样，他才会对迁怒于那些处事不当的御林军，才会想尽办法让蝶衣活下来，才会因为蝶衣的一句话让玲珑得到自由。蝶衣被抓来以后，他甚至不敢来见她，仅仅只是因为害怕蝶衣会当面斥责他，他觉得自己一定承受不了她的斥责。段延俊和蓝蝶衣所能拼凑出的往事里，是无论如何也呈现不出这些不为人知的却真实存在的事实。 现在，因着命运的眷顾，曾经的段延俊与蓝蝶衣在这偏远之地重逢了。他们经历了无数坎坷与伤痕，忍受了许多年的离别思念，尽管有些伤痛再也无法停息，但两人的命运已再度紧紧融合在一起。 在明媚的春风中，两人相携离开此地，向着更完整的幸福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