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八章 青云

    帝国北部雪域上有座灵山。

    灵山顶上有块平地，平地上有座破茅庐，名曰青云观。

    道观青砖黄瓦，柴门虚掩，门前那条通往山下的羊肠小道蜿蜒曲折，石阶上积雪深厚，已许久没有香客登门。

    但此刻，一个身穿玄青色道袍的矮瘦老道士，正行走在漫天风雪中，卖力地往峰顶上攀爬着。无数雪花落在他那本就霜白的疏发银须上，更透着沧桑感。

    这老道士的枯瘦老脸上涌起红晕，逆风攀爬消耗掉他大量气力。但看他的神情却毫无愠色，反而满含虔诚之意，脚踩在吱吱作响的积雪上，步伐非常坚定。

    在他身后，一位中年男子手里拎着个黑色食盒，默默跟随。他身穿单薄青衫，甚至隐隐露出雪白肌肤，在这冰天雪地里，他却并不觉寒冷。

    这男子并不算高大，只能勉强算作中等身材，但跟前面那个矮小老者一相比，他立即凸显出几分魁梧。

    两人踏着被积雪湮没的石阶，缓缓向上攀登，显然是朝山顶的那座青云破观而去。

    “司马湿，你知不知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前面的老道士回头凝望中年男子一眼，脸上泛着淡淡笑意，脚步却没有停下。

    中年男子闻言，默然踏出数道石阶，略微思忖片刻，摇头说道：“不知道。不过掌教真人既然带我来这里，自然就有您的道理！”

    前面的侏儒道士，就是国教掌教，清河真人。而后方那个青衫男子，则是国教行走，司马湿。

    司马湿说得不错。清河掌教几十年未出道门后山半步，如今一出门，便带他来冒雪登山，必定有很深的用意在内。

    清河真人对司马湿的回答颇为满意，微微点头，深邃目光望向高耸入云的山峦巅峰处。

    “时至今日，天南六道已足足建立了数千年，跟西楚帝国的寿数几近相等，可谓历史悠久。世人只知太玄、秋水、长天、落霞和孤鹜五方道门，却渐渐遗忘了走向没落的最后那一派，也就是咱们现在要去的地方，青云观！”

    司马湿脚步骤滞，目光微颤，眼神里抹过一丝明悟之意，旋即又不着痕迹地隐藏起来，继续跟在清河真人身后前行。

    他以前阅览史书典籍时，对天南六道的历史渊源有所涉猎，因此脑海里对青云观这个冷僻名字有点印象。

    “六道的前身，是咱们开山祖师爷亲手建立的太玄道。他老人家年轻时，助太祖皇帝打下江山，被尊奉为大成至圣天师，开宗立派，教化国民。只不过，他志向宏大，不甘于偏安出云域一隅，后来便离开了他的故乡。”

    清河真人缓缓说着，目光矍铄，流露出对国教开山祖师的崇敬之情。

    “那时，太玄道之门徒遍布天下，威势何其强盛！但祖师爷不愿让道门威胁到皇室统治，于是在临走前，将道门一分为五，意在削弱国教对朝政的干涉力。为了追缅祖师爷的丰功伟绩，皇室叶家专门在他临走前居住的地方建立道观，尊为六道之首，赐名为青云观！”

    司马湿默默听着，不自觉地点了点头，这段历史他早就知道。他更好奇的是，掌教真人为何会带他来这座早就荒废的青云观。

    “最初，青云观香火鼎盛，天下修武门徒无不前来朝拜圣像，瞻仰祖师爷之风采。后来，祖师爷再也没回来过，帝国众生皆以为，他老人家客死他乡，随着时间迁移，瞻仰朝圣之心便渐渐冷淡。而这青云观，也就走向没落，被人遗忘在历史的尘埃中！”

    说到这里，清河真人喟叹一声，莫名唏嘘不已。

    青云，凌于苍茫大地之上，俯瞰苍生。平步青云，傲立云端，当年那位国教开山祖师，便是帝国数千年历史上最巅峰的神话传说。

    “倒是其他五道，在各自的精心治理下，广收门徒，讲武论道，依旧保持着旺盛之势，世代相传。因此，世人皆知有天南六道，却忘记了名存实亡的青云观一脉。后来某天，五道掌门前来参拜祖师爷圣像时，震撼无比地发现，祖师爷竟然还未陨落，并且重回到这观里生活！要知道，这时已经足足过去了三四千年！”

    “这怎么可能！”司马湿之前并不知晓国教秘典里的这段秘闻，因此大吃一惊，难以置信地盯着清河真人。

    “五位掌门再三确认，这才肯定，眼前这位跟观里圣像一模一样的老道士，确实是祖师爷他老人家。经过祖师爷一番解释，他们终于明白，武道修行远无止境，人类若能达到洞玄境界之上的通幽境，便能开辟幽府，延长寿命，当晋升到知命境时，更是能预知天命，长寿万年！”

    司马湿认真聆听着，若有所思，试探着道：“也就是说，祖师爷很早就已达到那等境地，所以他其实一直都健在人世，并未陨落在更大的地域里？”

    清河真人面色凝重，用力点头。

    “祖师爷始终都是帝国第一强者。他告诫那五位掌门，不要把这秘密泄露出去，以免被人打扰清净。但那五位掌门回去后，还是把这秘密泄露给了一些人，而咱们太玄道的掌门，直接在道门秘典上写了一句话：六道开山祖师，一直都还活着！”

    “那他现在还活着吗？”司马湿立即意识到了这个太重要的问题，脱口而出。

    清河真人点了点头，继续讲述这段不为人知的秘密。

    “根据西楚江湖的习俗，每一时代都会评选出引领风sao的顶级强者，而六道掌门往往都在其列。为了表达对这位传奇人物的崇敬，他们都甘拜下风，尊奉祖师爷一人独占两斗。数千年来，天南六道占据至少两斗之数，这已经成了潜移默化的传统，至于真实原因，反倒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被世人渐渐遗忘。”

    历代西楚强者都有十斗之数，如今天南六道的三斗里，清河真人为一斗，而始终未现身江湖的那两斗，就是青云观里的国教祖师。

    “天南六道，十斗强者，这些响当当的名头，如今都已成为僵硬的壳子，而藏在壳子之后的那个惊人真相，却早已无人知晓，更无从考证。当世众生只能从浩瀚青史中知晓，那位彪炳千古的大成至圣天师，名为木昆，仅此而已！”清河真人一顿，长叹一声，意味深长。

    “当然，除了我以外，现世还有两人知道这个秘密。一个是狂芥，他气运太强，不知何故，竟有幸见过祖师爷，并被指点过修行。这就是为何太玄迷境开启前，我不愿跟他开战。我只是顾忌他的身份，可笑无知世俗，却以为我的实力比他弱！”

    “另一个是傅红雪，他曾无意中阅览过道门秘典，从那以后，他便一直沉迷饮酒，效仿祖师爷年轻时的风采，试图能超越他老人家，成为真正的帝国史上第一人才。除了我们三人以外，就算木昆祖师出现在大家面前，他们也绝对无法辨认出来！”

    司马湿目光微僵，凝视着虚无缥缈的云端孤峰，心里波涛狂涌。若非清河真人今天告诉他这个秘密，他根本不会知道，原来西楚帝国真正的第一强者，一直都藏在这座雪山上。

    “数十年以前，那时我刚成为太玄掌教，还很年轻，读到那部道门秘典后，心生豪迈之情，就跑到这里，想要跪求祖师爷出山，重振道门雄风。我确实见到了他，只可惜，却被他无情拒绝，逐下雪山……”

    清河真人眼神里透出些许惋惜之情，旋即就被锋锐的寒芒所取代。

    “今非昔比，这次再来青云观时，咱们已将六道合一，又即将面临西凉大军压境，形势紧迫，太玄被灭，就等于六道被灭！哼，我就不信，祖师爷他会忍心，眼睁睁看着他当年亲手建立的六道任人欺凌，毁于一旦，令他的心血化为泡影！”

    清河真人锋芒毕露，嘴角浮出诡谲的笑意。六道合并之事，他蓄谋已久，为的就是能有今天，让六道全都受他挟制，便于他以此获得祖师爷的支持，请木昆出山相助！

    此刻的他并不知晓，木老道和牧野之间会有极深的渊源，否则就算自废修为，他也绝对不敢请木昆去对付西凉强者。

    昔日在覆灭秋水阁时，萧夜雨试图擒拿牧野，却被木昆出手挫败。他不会明白，站在他面前的那个饮酒老道，就是传说中的六道开山祖师。

    “老子哪一斗都不是！”当日木昆这句话看似狂悖，却并未说谎。他确实哪一斗都不是，因为他独占两斗！

    司马湿彻底释然，钦佩于掌教真人的缜密心机，由衷赞叹道：“您真是算无遗策，让祖师爷对付西凉五斗，让黑云大军对付西凉大军，让皇室叶家先内斗，而咱们，只要坐享其成就行了！”

    清河真人狠狠踩在积雪上，望着身后的司马湿，狞笑道：“我的计策远比你想象中更绝妙！祖师爷未必会愿意帮咱们，而铁玄也很难挡住西凉铁骑。所以，为了保证万无一失，我还为血侯牧云准备了很多更厉害的杀招！”

    说罢，他眺望着雪域西方的茫茫天际，眸光深邃，望眼欲穿。

    “按照提前约定好的计划，西凉那边的动作，应该也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