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城
她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眼睛看着窗外逐渐远离城市的风景变得绿意盎然。虽然每年都能看到这样的景象,然而每次从白雪皑皑的北方上飞机到绿树依然繁茂生长着的温暖南方下飞机时,她都不禁暗暗吃一惊。这座南方大城市并不是她的终点,她还要坐上一个小时的火车才能到达目的地。每年的这个时间,她都会搭乘这一趟火车,向着一个南方的小城进发。 火车呼呼地穿梭在田野、高山、河流间,也把她的思绪拉回到了八年前。那年正是他跟她去学校报的到,他说他可能一辈子都进不了大学了,真想看看大学是什么样子。就像曾经的很多次一样,他帮她把东西搬到宿舍楼下就要走了,她也没有挽留,因为她知道,在这里多待一分钟只会给他增加多一分痛苦。 火车像一个艰难行走的老人,喘着粗气慢慢行进,用尽所有的力气驶进了这座小城的火车站,最后像是完成自己使命一样放松地呼了长长的一口气后停了下来。走出火车站,她一眼就看到了他,像大一那年的第一个暑假她第一次来到这座小城一样,他还是那么静静地站在出站口等她。大一的暑假她家都没来得及回,就奔向他在的城市,他就是这样静静地站在火车站出站口等着她,只是那年他还是个穿着白色T恤的大男孩,而如今已然是一个有了小啤酒肚的大叔了。还记得当时他给她安排在一个小宾馆住宿,虽然谈不上豪华,但是很干净,就像质朴而简单的他,这是她喜欢的。他为她特地向老板请了两天假,陪她逛完了小城仅有的几个可以逛的地方,他们共同的话题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多,说了一下各自的近况之后就似乎找不到什么可以聊的话题了,最后不得不一起回忆曾经。他说他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高一刚报到那天拍校卡照,她的成绩比他好,排在他的前面,当她转身看向他时,他看到了一双比家乡任何一口山泉都要清澈的眼睛。从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无法忘记这一双眼睛了。她说她还记着整个高中的每天早上,天还没大亮他就买好了早餐等她来,到了教学楼时门还没开,他们就坐在铁栅栏外面的台阶上吃早餐,吃完早餐就在那里早读,直到保安来开门,这是一段多么值得怀念的日子啊。高中的时光总是让人回味的,而且他们一起的时光也就只有高中的三年。说着说着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因为最后她考上了一所北方著名的大学,他却来到一座南方的小城打拼,然而他们最初的约定是一起去同一所大学。 那年夏天异常炎热,太阳炙烤着大地,地面升腾起的一股股热气让整个大地看起来都晃晃悠悠的。火车也因为炎热,到站时发出猛烈的喘气声。他送她到火车站,没有太多言语,只是叮嘱她要好好保重好好学习之类的话,当她走进检票口时回头朝他喊了最后一句话,他没有回答,只是朝她微笑着挥手道别,她以为他没有听到,想再跟他说一遍,却被人流推着向前,早已看不到他的身影。其实他听得很清楚,她说的是:待我长发及腰,娶我可好?这是那年在大学生间很流行的一句校园流行语。 八年时光匆匆而过,很多东西改变了,也有很多东西未曾改变。小城没有像我国其他城市一样发展得突飞猛进,八年的时光并未多大程度地改变它的容颜,纵有一些改变也只是城市的火车站墙面剥落后换了新漆,并且连颜色都不曾变化,还是那种看着发黄的白色。他穿着两年前的今天她给他买的夹克,头顶上明显有些秃顶了,眼镜还是五年前他们爬山时她摔坏了一起去配的,微微隆起的肚腩跟去年看到的一样,唯一八年来没有变的是他的微笑,只是八年前配着白色的T恤看起来是阳光活力的,而如今这微笑放在他大叔一样的身上表现出更多的是猥琐。从外表上看她跟他已经不像是同龄人了,虽然年龄只相差一个月,但是她看起来起码比他年轻十岁,白皙的皮肤、姣好的面容、不用穿高跟鞋就显高挑的身材让她成为这座昏暗的火车站最耀眼的亮点,而最让人称奇的是她及腰的长发,从大二的寒假起她就蓄起了这一头及腰的长发。 那一年寒假她又来到了他的小城,他为她及腰的长发惊叹,却始终没有问她为什么蓄起了长发,而她也从未提及蓄起长发的原因。那一个寒假他没有勇气也没有任何资本去爱一个人。那一年寒假她觉得他也许并没有自己曾经认为的那么适合她,她蓄起的长发也不全是为了他,因为在大学校园里一个长发及腰的姑娘总是能引来更多关注的目光。他们彼此都看到了各自的生活方向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纵使生活还有那么一点交集,也剩下每年候鸟般的匆匆一聚。他们毕竟回不到从前了,他们的生活就像这远离小城的火车,朝着各自的方向轰隆隆地前进着。 他还是如每一年的这一天一样在火车站出站口等待她,帮她拿好行李放到小面包车上就载她到提前订好的宾馆去了,还是那种不算豪华却很干净很温暖的宾馆。她早已习惯了这一切,就算她可以独自走遍全世界,到了这样一座小城还是习惯一切由他安排好。把行李放好后他就载着她到一个小城最好的餐馆吃晚饭。通过几年的打拼,他在小城终于有了自己的一个小面馆,然而他却没有带她到自己的面馆吃过一次,他说怕她吃不惯,但是她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他不想让她过多地参与到他的生活,在他看来,她属于更加广阔的世界,对于小城,她只应该是一个过客。 关于她的世界,他是无法想象的,她去过世界上大部分的国家,而他到过的地方除了家乡和这座小城之外唯一去过的第三座城市也只是八年前陪她去学校报到时的匆匆一瞥。他对生活并没有太多的念想,就算曾经有过的理想也在现实的打磨下消耗殆尽了,现在他的几乎全部生活都在面馆里。生活的巨大差距让他们无法谈论现在和未来。饭桌上,他们的谈资依然是从前。大学里她也谈过几个男朋友,只是都不长,他们都很优秀,但对于她来说,似乎总少了些什么东西,她也不知道,每每热恋一阵过去就很快没感觉了,所以没有一个是在一起能够长久的。每年寒假来到小城,她就会跟他说起这些男孩,他们中有的风趣幽默、有的很富有、有的才华横溢,总之他们都是校园里最优秀的一类人,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他讲这些,也许她想跟他分享她的感情,也许她只是想找个人倾诉,也许她早已将他当做一个可以给她以指引的哥哥,也许她希望他听到这些会感到不悦甚至大发雷霆,告诉她他才是那个愿意照顾她一辈子的男人,也许她需要的是他的妒忌、吃醋,跟她说那些毛头小子根本配不上她。然而他只是默默地倾听她的诉说,偶尔也会发表一些评论,但大多都无关紧要。有时她的感情出现困惑时打电话给他,他也会像哥哥一样宽慰她,只是他从来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悲喜,似乎她的爱情从来就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转眼间,四年的大学生活结束了,她大学的最后一段恋情也宣告终结。她以优秀的成绩毕业并且在北方的城市找到了一份记者的工作。因为工作需要,她常会造访世界各个国家,由于出色的工作表现,不到两年的时间她就在媒体圈小有名气了,还出版了自己的访谈录。即使工作再忙,她每年冬天还是会抽出时间来到一座南方的小城,而那个地方也一直有个人如一个平静的湖泊,等待着每年如约而至的候鸟般的她。 她看着他一年年老去,而他却看着她一年年成熟、成功,时间的强大之处在于它可以用相同的长度造就完全不同广度的两个世界。她的世界以日行万里的速度扩展,那是一种跨越式的扩展,跨越地域、种族、文化的广度。而他的世界却像一颗垂暮的恒星,在迅速地坍塌、缩减,从两座城变成一座城,最后变成了零零星星的碎片。面馆、火车站、家乡、远方的她几乎就构成了他的整个世界。她为他的衰老感到悲伤却无能为力,因为在他们之间,她永远是被保护和关怀的那一个,他永远是更强大的那一个,就算她拥抱了整个世界,却仍需要这样一座小城的一双粗糙的手为她安排她的几天生活,跟多年来的一样。 餐馆里人不算多,整个空间都飘荡着小提琴乐,餐厅努力想营造出一种古典优雅的氛围,然而劣质音箱发出沙沙的金属声却总让人感到一种矫揉造作的反感。他们坐在一张靠窗的桌子旁,谈的还是千篇一律的话题,关于彼此的爱情是他们之间自觉避讳的,人们往往这样,越是在渴望得到的东西面前却越要表现出矜持。最终她还是没有忍住问了出来:“她还好吗?”,问得很随意,却又很突然,跟他们前一秒聊的话题毫不相关。他先是一愣,也许他没想到她会问起“她”来。“挺好的”他点了一下头,没有看她,做出很随意地回答的样子,接着说:“在看店呢,走不开”。她轻轻地“哦”了一声,装作毫不关心,默默地低头喝手中的果汁。然而此刻她满脑子想的都是一年前。 一年前的冬天,她去了西藏做一个登山节目的访谈,站在白雪皑皑的世界屋脊,她感到一种神圣的激动,那是一种到了接近天的高度才能有的感觉,此时她心里想到的全是他,她发现自己经历得足够多了才明白,自己心里放不下的那个人一直是他,这让她不禁泪流满面,泪水很快就结成冰,刺得她双眼生疼,但还是止不住她激动的眼泪。当天她就辞别了访谈队怀着难以平静的心情以及对未来幸福的向往奔向那个从未下过雪的南方小城。
她来到小城时已经是晚上了,天空下了蒙蒙细雨,他依然那么安静地站在出站口等她,手里撑着一把深蓝色的伞,身上穿的是一年前她给买的夹克,眼镜还是四年前一起去换的黑边框,由于常年的劳累,头顶已经开始秃了,肚腩也微微隆起,就像一个中年男人,两个人站在一起很难让人相信他们是同龄人。跟多年来一样,他给她安排好住处就带她到小城最好的餐馆吃晚餐,坐在小面包车里能看到车窗外昏暗的灯光像跳跃在雨中的精灵。长途跋涉让她的心情得到平复,但她还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我有件事想对你说”她首先开口了,他先是一愣,然后笑笑说:“这么巧,我也有件事想告诉你,既然你先开口,就你先说吧”,此时,餐馆里播放着的依然是去年的那首小提琴曲。她眨着明亮的眼睛看着他,说:“还是你先说吧。”她猜想他要说的不会是同一件事情吧?他们从来都有一种说不出的默契,很多时候话还没说出口,就知道对方想要说什么了,这次既然他要说了那就让他先说吧,女孩子总是要矜持一点的,想到这里她不禁笑出声来,伴随着餐厅里飘荡的小提琴声,她感到空气都在跳舞。“我交了个女朋友”,他侧了一下头,保持微笑,做出一副很满足很幸福的样子。她的笑声停留在半空中,像静止了一样。她早已忘了自己是怎样吃完那一顿晚餐的,也忘了之后又是怎么回到宾馆的,只记得自己在宾馆里哭了一晚上,第二天没有向他道别就独自离开了那座小城。之后她也为他哭过几次,只是生活终将走向平静,哭过之后她还是要回到她的生活和工作中来。只有时间能抹去一切伤痛,让曾经的爱化作心中一个墓志铭,既然埋葬了就只需要回忆。 这一次她在小城待了两天才回去,这两天他们一起吃饭、一起聊天。他为自己足足放了两天假,她也告别世界两天,他们聊了很多却再也没有提起过爱情,曾经的、现在的或者未来的都不需再提。也许他们曾经有过爱情,也许现在心中还对彼此念念不忘,未来也会为彼此在心中留有一个地方,但是他们再也不会有共同的爱情了,或者应该说从未有过,因为曾经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已错过,她没说,他也没说,于是,爱情就真的没有来。而他们如今的感情已悄然发生变化,变成了一种超越友情,也不是爱情和亲情的另一种感情,那是一种来自懵懂时期灵魂的依托、一种可望不可即的守候、一种构成彼此生活不可缺少的元素。 从此之后,她的生活还是有一个他以及他的城,就算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会有那么一个原点让她牵挂,在那个地方,她再也不用面对来自整个世界的空旷和恐惧,她可以放下防备,做一个完全不用理会外来世界威胁的被保护对象。当她对这个世界的虚伪感到困惑、为这世界的焦急觉得疲惫、为这世界的无聊感到烦躁、为这世界的变化感到无力、为这个世界的痛苦伤感时,她可以在这小小的城市里感受那份无微不至的关怀、纯净无暇的灵魂以及简单温暖的生活,在这里她才能真正找到最初的自己,放下一切防备、卸下所有面具的自己。而他在重复的生活中早已习惯了依靠习惯来生活,只要给他一个缓慢的速度和中心点,他就能依靠惯性永不停息地做匀速圆周运动。她不在,中心点就是他的小面馆;她在,中心点就是她。 她独自坐在火车上,又奔向她的全世界。他回到面馆,那个除她以外,构成了他的整个世界的地方。 只有生活,还像隆隆向前的绿皮火车一样向前行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