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四念善恶不可分
陆振英欢呼雀跃,瞬间又仿佛变回了昔日那活泼开朗的少女。可她立时察觉那暗影蠢蠢欲动,花容失色,急运虎鹤雷霆剑芒,收摄心中邪念。 盘蜒手一抓,将那曲封脑袋碾碎,正想将那立柱打碎,却见曲封身子又融化成血,汇入立柱上,成了血字。此时血字不似先前那般模糊,清晰可见,盘蜒全神贯注,从上到下读了一遍。 陆振英不识得那字,喊道;“快些,快些!那坏曲封要来了。” 盘蜒一目百行,瞧了九成,尔后一招大道无形击出。这一招大道无形未用全力,只是变化奇巧,融合各般阎王法术,故而不伤体魄,可频繁使动。饶是如此,也极有神效,打了十掌,终于在第十一掌上将这立柱击垮。 陡听得山呼海啸,风云变色,盘蜒道:“好了,快走!”俯冲而下,提住陆振英,奔了几步,陆振英只觉眼前一花,景物骤变,已来到一处高高的白花丛中。 陆振英奇道:“你怎会我万仙的伏羲通天道?” 盘蜒道:“世上我不会的功夫,才是真正稀奇。” 陆振英啐道:“我这虎鹤双绝、玄夜伏魔的功夫,你就决计不会。” 盘蜒默然摆手,要她收声,那羽翼曲封大喊着赶来,对这立柱残躯,破口大骂道:“是哪个王八羔子毁了我心血?我那孩儿,我那孩儿也死了。” 这羽翼曲封对此梦境中事无所不知,然则盘蜒使异兽阎王的埋伏功夫,加上些许幻灵真气,一时半会儿,这曲封也察觉不到他。 只听一娇嫩声音说道:“老兄,莫生气了。你这般了不起,少个孩儿,毁根柱子,又算得了甚么?” 羽翼曲封又高兴起来,道:“不错,不错,对我而言,皆不过是九牛一毛。” 陆振英传音笑道:“这小娃娃将大曲封耍得团团转,可真有本事。” 盘蜒“嗯”了一声,却想:“为何羽翼曲封将那牛角曲封称作孩儿,这小魂曲封却与他称兄道弟?” 羽翼曲封想了想,又道:“但若非你这小子缠着我胡说八道,我怎会疏忽大意,忘了督查境内?你过来,让我揍你一顿出气。” 那小魂曲封惨声道:“不要,不要打我!”立即缩身而逃。 羽翼曲封也不追他,哼了两声,又往海面打了一掌,这一击掀起百丈巨浪,岛屿沉没,陆地降下,巨力往上,将云层破开。盘蜒使动心法,将涌来的波动消解,只要非正面迎敌,倒也并不吃力。 那羽翼曲封变哼为笑,兴致颇好,喃喃道:“这掌力,便是蚩尤也杀了。”鼓掌给自己叫好,兴冲冲的飞向天边。 待他走远,两人稍稍放松,盘蜒见陆振英握着自己的手,不动声色的松开。 陆振英脸上一红,道:“情急之下,行径失礼,宗主莫怪。” 盘蜒道:“吾辈岂会与女子一般见识?先前你运功伤我,我可曾稍加指责?” 陆振英笑道:“你眼下不是来翻旧账了?”她与盘蜒并肩作战,一同逃过死劫,已然将他当做战友,此时此刻,竟觉得彼此之间无半点隔阂,也无需顾忌门派之争。 盘蜒也淡然一笑,想起心事,神色发愁。 陆振英也想了想,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盘蜒愕然道:“姑娘如何知道?” 陆振英答道:“女人嘛,心思比男人细腻,我要猜你念头,把握着实不小。” 盘蜒道:“道姑不算得女人。” 陆振英佯怒道:“我好声好气与你说话,你骂我不是女人?我不是女人,难道是不男不女的太监么?” 盘蜒笑着点了点头,陆振英举起剑鞘,用力捅了盘蜒胸口两下,道:“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不与你计较啦。” 她顿了顿,又道:“我猜你在想:‘这万仙的道姑练成了玄夜伏魔功,功夫又深了几层,这对万鬼可大大不妙。’对么?” 盘蜒瞧她一眼,道:“大错特错。” 陆振英颇不服气,抬头道:“那你说,你在想什么?是那曲封么?还是其他人的下落?” 盘蜒道:“你功力未到,这雷霆真气与玄夜真气,二者不可共存,须得有所取舍。一旦舍弃之后,另一门功夫才算渐入佳境,从此更上一层楼。” 他这么一说,陆振英大感烦恼,道:“我倒也想摆脱这阴暗寒冷的玄夜真气,但又如何能够办到?她就像是我影子一般,万万难以斩断。” 盘蜒回思先前立柱上所刻的心魔记载,说道:“人心之中,分善念、果决、忍断、武勇,四者之中,那善念、武勇汇聚成虎鹤真气,果决、忍断则偏向玄夜阴影。这四者缺一不可,若强要分割开来,定将你变作个大疯子。” 陆振英若有所思,问道:“何谓善念、忍断?” 盘蜒道:“你瞧见有人受苦,自己心里难受,忍不住要上前相助,那就是善念了。然则善念不可过,不然遇见任何不平之事,都要管上一管,反而误了正经大事; 若你清心寡欲,不受外魔所扰,也不沉迷于享乐,那就是忍断之功。然则忍断太过,整个人成了无趣的木头、垂死的老僧,那也糟糕的紧。” 陆振英心中一动,不禁说道:“我以往以往正是善念发作,险些为救一人,而误了大军攻势,也累得自己惨死。那人很是莽撞,是我徒儿的情郎,这正是善念过度的迹象么?”她彼时曾因此人之死而憎恨盘蜒见死不救,此刻回想,登时愧疚至极。 盘蜒点头道:“**不离十,你练这虎鹤真气时糊涂的很,若无名师指点,极易走上邪路。”停了停,又道:“至于那另外两心:果决者,心肠刚硬,能行常人所不能行,想常人之不能想。比如见死不救,比如屠城灭族,又比如审问逼供;而武勇者,则是临阵不退,万难不惧的英勇豪迈之人。” 陆振英说道:“那果决之人,都是心狠手辣的大坏蛋么?英勇之人,又有什么坏处了?” 盘蜒道:“有些时候,敌人险恶,情形危机,唯有果决之人能力挽狂澜,否则拖拖拉拉,延误机会,反而害人害己,得不偿失。至于那武勇心嘛,一旦脑袋发热,极易受人挑衅,莽莽撞撞,不明不白的死了。” 陆振英大受震动,苦笑道:“以往打仗时,我有一位采奇师妹,她下令杀不降之敌,我还与她争吵来着,现在记起,全是我的过错。”她已许多年不曾见过东采奇,更不知这位奇女子的下落,回思往事,倍感凄凉。
盘蜒又道:“这四心者皆不可过度,也不可或缺。若善念、英勇强过果决、忍断,则雷霆真气占据上风,反之则玄夜真气更胜一筹。我说你当两者取舍,并非将其中之一彻底消除,而是二者择一而终,毕生谨慎,不可动摇。” 陆振英低头思索,低声道:“原来如此。” 盘蜒道:“照你以往所言,你本是个善念泛滥、勇气过剩的愣头青,尔后遭遇挫折,又成了个清心寡欲,冷酷无情的女魔头” 陆振英只觉他说的半点不差,扑哧一笑,说道:“吴宗主只管狠狠骂我,别给我留什么情面。” 盘蜒微微颔首,斟酌言语,道:“故而先成虎鹤之功,又受玄夜之影。此二者并无善恶之分,全看你心中追求的是什么道。” 陆振英柔声念:“追求的道?” 盘蜒道:“这四心口诀,是我从那曲封立柱上学来,以往虽隐隐想到,但并不如这曲封钻研之深。 曲封此人,本是心魔,也是聚魂山八魔中最为胆小的一位。他为躲藏凶狠的阎王,故而创立这梦境功夫,能够保护自己,避开敌人。 然后他偶遇一位志同道合的’义弟‘,与那位义弟说起这门功夫。那义弟劝他将此法诀发扬光大,庇护更多受阎王加害之人。 这曲封本意自然是好的,然则经过数千年波折,他那初衷早已不见,将自己视作此地主宰,傲慢的上了天。这原本庇佑良善的梦境,却成了险恶可怖的魔窟。 由此可见善行恶行,界限本极其模糊,若有异同,在乎人心。然则人心善变,世道也不停动荡,到得后来,是善是恶,自身也难以分得清了。” 陆振英问道:“那如何能将所求的道贯彻始终,终生不变?” 盘蜒眼神黯淡,说道:“说来也简单的很,不过是‘以人为鉴,自省其身’罢了,然则道理虽然简单,可只要一步踏错,一念之差,百年基业,立时损毁。故而能如我这般,持续千年、万年者,又有多少?” 陆振英“啊”地一声,道:“宗主,你说自己已活了千万年么?你到底是什么人?” 盘蜒道:“我是何人,来历如何,过往如何,你不必揣测,也无法想象。我所求之道,虽天地不可网罗,虽乾坤不可丈量。 这千万年中,我也受此四心考验,不断走上岔路,迷失方向,被放逐,被误解,被憎恨,被抛入深渊之中,甚至忘了自己是谁。然则受命运眷顾,我终究能回到正路上,继续走我的道。此路是善是恶,我自己也说不清了,但到此地步,善恶之间,又有何分别?” 他所说之事,可谓狂妄得无以复加,直将自身凌驾天地万物之上,但陆振英却不由自主的信了。她觉得在此人心中,无论是万鬼、万仙,实则都算不得什么。他正如传说中无所不能的古神,如要毁灭万仙,随手就可办到。 但他决意不这么做,那自是万仙极致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