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及至黄泉无相见(2)
刘小七只觉得自己双腿蹲得又僵又麻。他试着活动了一下膝盖和脚腕,清楚地听到了从皮肤之下传来的骨缝之间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咝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刘小七从缓至快地做了几个下蹲,又跑又跳地折腾了快半柱香,这才总算觉得膝盖和脚踝重新变得温暖和灵活。 “我说,你瞎折腾啥呢?”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在刘小七背后响起,他霍然转身,右手已经向藏在腰背之后的短刀柄摸去,不过下一刻小七就松开手,不由自主地咧嘴笑了起来。他朝对方小跑两步,但很快脸上就失去了笑容,随着他们距离的靠近,刘小七很快皱起了眉毛,抿紧了嘴唇,神情间有些不愉,只是这些很快再度消失,最终停留在他脸上的,依旧是一直以来缺乏感情的冷淡。 最终他在对方的三步之前停下脚步,视线扫过簇新笔挺的衣袍和干干净净的皂色鞋面之后,最后他的视线停留在对方笑得一脸轻狂的脸上,刘小七冷静地开口:“看来你最近过得很好。” 关老二并不在意刘小七的态度,初春依旧湿冷的天气里,他从腰带里摸出一把折扇刷地打开,模仿着以前曾经看过读书人的风雅行径扇了两下,脸上因为最近油水充足而终于出现了代表健康的血色,关老二将朋友上下打量一番,神情中带出几分轻视和不屑,不过他还算聪明,只是笑嘻嘻地同刘小七打招呼:“小七,许久不见了,现在你还在李老二那儿得意啊?” “我上回去井场想看看你,结果照来哥说你已经不在井场了,说你投了伯官儿。”刘小七看着关老二冷静地开口:“然后他们又说你如今发达了,当了伯官儿手下的管事。”说到这儿,他歪着头端详了关老二一阵,又淡淡开口:“如今看你好衣好衫,吃得油光满面,日子应该是好过了。” “哈哈,我如何不好过?”关老二眯着眼睛笑了起来,他懒洋洋地倚靠着背后木质的扶手,轻蔑地哈了一声:“比起在李老二的井场里头,连顿饱饭都吃不上,吃块rou还要遭打,我现在肯定过得好,无比的好!” 刘小七攥紧拳头,片刻之后又松开。他慢慢吐出一口气,心平气和地同关老二讲:“我把你当朋友,所以来看你一次。既然你现在过得好,那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吧。” 关老二的脸上迅速闪过阴翳,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毫无诚意的笑容来,看着刘小七平静的脸开口挑衅道:“你现在有多了不起嘛?就是李老二的打手,就是李老二的一条狗,还是吃不上rou的狗。别说兄弟我不带擎你,刘小七我给你指条路,走伯官儿的井场上头来,我给你开两吊钱!天天吃猪油!” “要吃猪油,你个人留到吃。”眉梢不住抽动,刘小七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脚底板一点一点地升起,最后汇聚成一条怒火朝天的乣龙盘踞在他胸膛里,趾爪齐全,撕扯血rou,逼得他一定要狠狠打出一拳去,方得解脱! “你莫跟兄弟客气,我给不起李老二那般的卖命钱,一碗sao猪油我总能招待你。”无遮无掩的轻蔑之色从关老二的脸上显露出来,他看着刘小七讥讽道:“你放心,我总还是想着兄弟,只要你刘小七愿意到伯官儿这里……” 他话没说今晚,就被一只算不上太大,却更加坚硬有力的拳头打断了。这一下,猛地打到关老二的颧骨,险些就要将他鼻子开个五颜六色颜料铺子来!关老二“啊”地惨叫一声,蓦然向后栽倒在地! 刘小七看似面色平静,眼里却露出一抹戾色,几个大步跨到这出言不逊的小子的身边,一手拎起他的衣领,就势骑到关老二身上去,另一只手攥成拳头毫不犹豫地朝他脸上再度狠狠锤下来! 先前的一拳直接打懵了关老二,直到刘小七更多沉重的拳头一下又一下地打到身上,他才醒转,身上痛得心慌,忍不住放开嗓子尖声嘶叫,把井场里头的人全都惊动了,等挑水匠们抄起扁担柴刀跑出来,关老二才一边左推右挡地努力躲开刘小七的拳头,一边拼命扭头冲见此场景犹犹豫豫止步不前的挑水匠怒吼:“你们都是死人啊!看不见啊!过来给我打死他!我拿十两银子喝酒!”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就有人左右看看,几个人齐发一声喊,挥着巴掌宽的毛竹扁担朝刘小七扑了过来!这毛竹扁担前缘被日复一日摩得光亮,这一下劈实,就要给刘小七脑袋开瓢! 眼看扁担就要打下来,刘小七毫不惊慌,就地团身一滚,将将滚出扁担攻击的范围,他咬着牙翻身跳起来,心知今日无法善了,一眼觑见墙角捆了堆毛竹,想也不想反手将鸡卵粗细的竹竿抽出紧握手中,他心中一定,脑中顿时清明,左腿向前一跨,右脚后撤半步,上身微倾,双手一前一后紧握竹竿,眼睛紧盯前方,青竹竿头轻抖两下,猛地刺出,将将捅在当先扑来的一人正胸,将他一下捅翻在地! 虽只得一人,刘小七却昂然不惧,手中那竿平平无奇的竹竿,如今便是一杆扫荡震敌的红缨长枪! 李永伯哼着小调一路从外头进来,就是走过那角门也不像往日里头咒骂半天。他心情颇好,一路走路带风地往西厢房行来。阿春正在门外教训几个小丫头,冷不丁瞥见,赶紧进房同三姨娘怡红讲:“老爷朝咱们房里过来了!今天可是稀罕,瞧着老爷脸上像是笑嘻嘻的,许是遇上什么高兴事儿了?” 怡红撇撇嘴,一指头按在阿春额角上,低笑两声,假意嗔道:“死丫头片子!老爷也是你说的?还不赶快给我换件衣裳,把新得的那件海棠红杭缎百婴戏袄衣给我换上,再给我戴上老爷前儿给我带回来的葡萄百结金簪。” 待李永伯进房,看见的就是三姨太簇新富丽的一身衣裳,珠翠满头,实在是漂亮又华贵,委实不像是这等川东偏僻小城里的人物。他心里头万分高兴,脚下像踩着软绵绵的云团,就跟他喝足了陈年老酒,端不起架子,绷不起脸色。李永伯哈哈一笑,伸手将怡红搂了个满怀,又狠狠地一嘴啃在三姨娘的脸上,惹得怡红一阵娇嗔。 “老爷我就要发达啦!”李永伯吱地将酒盅一口喝尽,微醺着摇头晃脑地同怡红道:“先前老爷我真是愁坏了心肠,我那一颗心啊,如同半空中的水桶!但今天老爷我可什么都不怕啦!” 怡红又劝了李永伯一盅酒,试探着问道:“老爷能开怀这是最好不过。只是,到底是出了何事呢?老爷开心成这样。”
李永伯却一反常态不提此事,又再喝了几盅,酒意上头,兀自醉醺醺地去睡了。怡红服侍他睡下,又提点了值夜的丫鬟几句。方由阿春虚扶着步出卧房。她面上不显,心里却隐隐有个猜测,李永伯这些时日烦心的不过是盐税,今日去了刘家舅爷处,结果回来就高兴成这样? “这刘三奎,给伯官儿灌了什么迷.魂.汤药?” 刘小七脸上带伤,一瘸一拐地打开门,却看见队正曹金亮一手拿了话本,一手端了杯茶,正一脸安逸地坐在他铺上。刘小七吓了一跳,正打算退出去,曹金亮已经一眼看过来,将话本丢在屋子里唯一的四方桌上,斜觑上下将他打量一番,脸上似笑非笑道:“刘小七,你午后同我讲要请半天假,去见个朋友,可我怎么觉着,你这是上哪里的泥塘打滚去了?” 嘴巴嗫嚅半天,刘小七也没找出什么能瞒过曹金亮的借口。他索性心一横,头一仰,把腰杆挺得笔直,闭着眼睛喊:“我去见关老二,他对仲官儿嘴里头没句好话,我受不得激,就跟他们打起来了!” 曹金亮不知从哪里摸出几颗油酥的蚕豆丢进嘴巴里,他就着茶水嚼了几口,冷不丁地开口朝刘小七开口喝问:“输了没有!?” 小七一愣,随即就如日常cao练站军立一般双手握拳紧贴腰侧,提胸抬头,双眼怒视前方,从丹田里提气,再于胸膛当中挤压,最后从喉咙当中嘶吼出声:“没有!” “杀人了没有!?” “没有!” 曹金亮从铺上跳下,一步站到小七身前,几乎就要贴到他鼻尖,两眼逼视,粗豪的声音震耳欲聋道:“丢脸了没有!” 刘小七深吸口气,他觉得自己的嗓子一定会撕裂了,但仍然用自己最大的音量吼出来:“没有!” 荷香白着一张脸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了当家主母的正房里。她这模样吓了正同几个丫鬟一起说说笑笑做针线的陈氏一跳。虽有些恼这丫头不懂规矩,但陈氏晓得荷香素来沉稳,从没有这等模样。因此将针线往小簸箩里头一放,淡淡问道:“这是出什么事了?看你着急忙慌的样子,竹香,给你荷香meimei一口水喝,气喘匀了再说。” “娘子!老爷的跟班王柱是奴婢堂兄,他今儿回来悄悄同奴婢说,老爷去了刘家舅爷那儿!”荷香来不及喝水,先噼里啪啦地说了一气。 陈氏倒不懂了。她奇道:“刘家老爷常去啊……怎地,这是有什么不好?”她心里头一跳,便觉出几分隐隐的不好来。 荷香深吸口气,脸上显出决然的神色来。她压低声音,微微颤抖道:“奴婢哥哥说,他在刘家,从几个交好的下人那儿听说,他们家三姑娘,要嫁给老爷做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