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快乐
深夜，硫娜独自一人走在街头。相比于学校之中的她，洸平身边的她，现在沐浴在深夜昏黄街灯之下的她或许更加自然。一种脱离世界，仿佛在太空之中的漫步的感觉萦绕着她的心头。小巷的深处静悄悄地走出来一二带着亮晶晶眼睛的黑猫，硫娜注视着黑猫的舞步有些出神。不过眼前若隐若现的老姐日式庭院再次让她回到了现实。硫娜轻轻地敲了敲庭院外栅栏门，不过栅栏门似乎没有上锁，硫娜一推就推开了。 不出所料，在庭院石上面坐着一个身穿艳丽哥特萝莉式长裙的少女。同样不出所料的是，硫娜看到了少女那冷淡的眼神。相比硫娜上次看到的情景，午夜下的日式庭院好像是被各种灯光装饰的绚丽舞台。 是默默坐在那里的少女让破败的庭院恢复了一种异常的生机。在月光下显得过于白皙的皮肤让时槻风乃看起来缺少生气——或者看起来像是一具美丽的尸体。仔细想想，这里本来也是某个宅院的废墟。废墟和尸体相互结合竟然能够产生出化学反应一般的奇妙现象。 “为什么你来了？”少女开口了。 “我对于夕子的事情还有一点想要请教你。”硫娜回答道。 “我是说，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来了。”时槻风乃撇开头，问出了一个让硫娜有些惊讶的问题。 “没想到你还挺看重他的……” “我只是好奇……你们不是一直一起行动么？” “只是有一些事情没有告诉洸平先生呢。” 时槻风乃的眼神微微挑起，那是她第一次正面观察硫娜。时槻风乃一直都不愿意看硫娜，因为她知道就算去观察这个女孩，也只能看到硫娜想要让其他人看到的部分。如果摘掉她的一层假面，下面又会浮现出一层新的。就好像俄罗斯套娃一般，让人怀疑硫娜这个存在本身是否真的存在，或者她本来就是一个被紧密编织在一起的谎言。如果硫娜单纯是一个满怀着恶意，用欺骗作为自己生存方式的懒人，时槻风乃也不介意在无人的时候稍微嘲弄一两句。 但是时槻风乃却没有感到硫娜身上散发出来的恶意。 与此相反，硫娜好像蜜糖一样地四散着善意的香味。她的每一个谎言都是为了保护他人，她的每一个假面都维持了一个脆弱的平衡。在时槻风乃眼中，硫娜就像是用宝石镶嵌而成的精美艺术品，脆弱却偏偏要在空中起舞。时槻风乃虽然完全没有保护她的意思，但是也没有大煞风景地故意打碎它的想法。 因为时槻风乃很清楚，硫娜随时都可能会崩溃。明明就像是孩子们吹出的泡泡一样脆弱，却还是企图将自身的光彩和热量散发出去。突然之间，一个有名的童话浮现在时槻风乃的脑海之中。童话的每一个字句都像是镶嵌一样深深地陷入了时槻风乃的心里。现在那些字句在发热，他们忍不住要从时槻风乃的嘴中流露出来。 但是正在这时，硫娜自顾自地开始讲述起她和洸平之间的对话。时槻风乃抿了抿嘴，只好认真地听了下去。 “就是这样。”叙述完成的硫娜微微一笑，她完全没有距离感地坐在了时槻风乃附近的庭院石上。对此，时槻风乃微微皱了皱眉头。 “你这是在做什么……向我宣战么？” “我只是在想啊，悲剧的存在并不是你的错啊。明明悲剧本来都是存在的，而只是它们不由自主地流向了你……”硫娜笑着说道，“要是我和你配合起来。你把你所有遇到的困扰着的孩子全部介绍给我，这样我就可以帮助他们解决问题。这样我们皆大欢喜。我们一起来吧！” “不，我拒绝。觉得欢喜的只有你自己而已吧。”时槻风乃冷淡地说道，“我只是一具行走着的尸体，我又怎么会得到欢喜。而那些孩子——对于他们，或许活着并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不要将你自己的想法强加到别人的身上。” “诶……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啦……”硫娜眯着眼睛说道，“所以我之后只好经常过来拜访了。就算是风乃自己的烦恼也可以来和我聊聊哟！” “经常来拜访也没有用。”时槻风乃瞪着硫娜说道，“首先你这个人本身就无法让我信任。所以你说的话我无法相信。” “何以见得呢？” “就拿你对洸平撒的谎来说……”时槻风乃顿了一下，“你可以知道夕子父母的身份，并且把这些告诉给洸平，这就证明了你有自己的途径获取这些信息。那么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夕子的母亲其实是夕子的亲生母亲？” “哦？是这样么？” “而你不仅仅不和他明说，而且还不断地向他强调灰姑娘的童话——在童话里，灰姑娘的母亲和jiejie是继母和继姐，洸平就受到你的误导，以为夕子是被继母所虐待。但是她们两个人确实是亲生母女。” “那为什么夕子的母亲要虐待夕子呢？” “如同爱自己的家人不需要理由，瞧不起自己的家人也不需要理由。”时槻风乃嗤笑道，“兄妹或姊妹之中，如果有谁无条件地成了家里的公主，那么，成员中有谁成了无法忤逆他人的奴仆，同样也是无条件的。不只爱是无偿，轻蔑也是无偿。” “……” “特别是如果家里有公主存在，就必须要有奴仆随侍。”时槻风乃继续说道，“金钱、劳动、爱情、立场、幸福，全都是相对并有限的东西。如果要在家中供养公主，也必须从另一处榨取能用来供养的事物才能成立。被榨取的人如果接受了这个现况，就会将之视为‘家人的爱’。这就是事实。” “这个事实还真残酷呢。”硫娜耸了耸肩说道，“但是夕子的爸爸还是对她好的吧。” “他的父亲……”时槻风乃冷笑了一下，“那才是让夕子绝望的真正原因。夕子在收到母亲毫无理由地虐待时，一直觉得父亲会帮助她的。最后她真的向父亲打电话求助的时候，父亲却又唯唯诺诺地什么也帮不了。夕子在此之前一直都没和父亲联系，或许她也担心她对父亲的理想破灭吧。” “失去了最后救命稻草的夕子，终于承受不住了。‘父亲会帮我的’——这样的愿望本来就是她唯一的念想。就好像是将单人监狱的窗户封上，完全断绝别人的希望呢。”硫娜叹息着说道，“那么，又是谁劝她向父亲求助的呢？” 面对硫娜尖锐的问题，时槻风乃回以冷酷的视线。 “对某些少女，或许活着或许比死亡还要痛苦。你自己是一个谎言的聚合体，难道也要让夕子整天自欺欺人么？每天幻想着自己的父亲能帮助的了自己，总有一天会被揭穿吧。与其这样痛苦地活着，还不如直接走向灭亡。如果让自己的死亡映入广为流传的童话之中……这不也是一种不朽么？”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我是怎么想的并不重要。”时槻风乃皱着眉头说道，“你为什么不把这些和洸平说清楚呢？为什么你要对他撒谎，不告诉他真相？他明明那么信任你！” 时槻风乃的语气不由地变得急促起来。 “我说啊……洸平先生是在和meimei相依为命吧。父亲什么的，不知道去了哪里。母亲的话，也是一个魂淡母亲呢。”硫娜摆弄这自己胸口的发丝说道，“要是我把这些和他说了，他会怎么样呢？” 时槻风乃愣了一下，她呆然地看着硫娜。 时槻风乃想到一种可能，她从这种可能性之中感受到了悲伤。但是时槻风乃还是被什么驱使着，将这种可能性说出来。 “他会开始怀疑自己和meimei之间的关系。他会困惑自己为什么会疼爱meimei，他会怀疑meimei是不是真的喜欢他。他会……” 和meimei相依为命的洸平要是对这件事情产生了怀疑，那造成的影响就像是被打掉了地基的高楼一般。就算是立刻像夕子一样发疯从楼上跳下去也不是不可能。 “你……”时槻风乃用看怪物的一样的眼神看着硫娜，“因为知道母亲和jiejie做了过分的事情，所以就故意将他们说成是继母和继姐。明明知道错在父亲身上，却完全不提。就为了不让洸平失去对于家庭关系的信任感。你知道了夕子遭遇之后，为什么会想到这些事情？一般人是想不到这里的吧！？一般人会因为夕子的遭遇产生同情，对夕子母亲产生鄙夷，亦或者是……” “因为，我爱着大家啊。”硫娜笑了起来，她的脸在黑长发的映衬之下仿佛日本古代的面能一般诡异，“因为我爱着洸平先生，所以我总是时时刻刻为洸平先生着想。绝对不能因为一言半语让洸平先生受伤。而且还要平衡好每一个人之间的关系，让大家都开开心心的。” “你一直都在思考这些事情么？一直站在别人的角度思考问题，一直为别人着想，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呢？” “诶？这不是好事么？” “没错，这的确是好事，但是你做好事的行为本身实在是太异常了。”时槻风乃像是要避开什么似的微微甩头，“有些坏人做坏事看起来就像是做好事一样。而你做好事看起来就像是做坏事一样。你这个样子根本无法被别人理解。” “不被理解什么的，又有什么关系呢？”硫娜摇了摇头，“我啊，是为了大家好才这样做的。大家好了，我就完成了我的任务。你或许不懂，我其实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的。” “你说什么……？” “我的母亲啊，在生我的时候去世了。是不是我的存在挤走了我母亲在这个世界的生命呢？”硫娜像是觉得无聊一样摆着腿，“你可能无法体会，但是我来了这个世界之后，却是感觉我亏欠着这个世界的所有东西。好像冥冥之中有一本账本一样，我必须要拼命还账才能达到平衡。这一切都是定好了的啊，我就是这样的，我必须要对大家好，这是我的债务，因为我强行从这个世界上获得了生命嘛。” “你疯了，你已经疯了。”时槻风乃摇了摇头说道，“你这套话毫无根据，一切都是你的臆想。而且，这种根本算不上爱，你根本算不上是爱着大家。” “那爱又是什么？不计得失地为他人着想……这不就是爱么？”硫娜像是真的搞不懂一样苦恼地皱着眉头，“难道不是么？我亏欠着大家，所以我用尽全力地为大家好，这不就是爱么？” “但是，爱应该给双方带来快乐和幸福啊！” “是啊，我现在，非常快乐啊！” 硫娜笑着说道，然后又变换了一种表情。那是一张有些吃惊的表情，带着这个表情，硫娜继续说，我很快乐。之后是悲伤地表情，稍稍有些急躁的表情，冷淡的表情，专注的表情，生气的表情，哭笑不得的表情，亲切的表情，温柔的表情，愉快的表情，伤心的表情，害羞的表情，忧愁的表情，凶恶的表情，严肃的表情，得意的表情，失落的表情—— 硫娜脸上的表情不断地变换着，她每变幻出一个表情，就会说： “我很快乐啊！” 好像是蜕皮一样，表情的假面一层层地从硫娜身上褪下。时槻风乃瞪大了眼睛，看着硫娜的暴走。剥落下来的表情好像是从雕像上扣下来的宝石一般，沉重地砸在地上。有什么火热的东西堆积在时槻风乃的脑海里，她知道她又将会说出一个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