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真是一点也不像个大人呢
大雨稍稍变得温和了，看来离放晴也不远了。雨是这个城市休息的间隙。过度繁华的资本主义社会的核心，不论昼夜都在持续运转着，只有下雨的时候才可以微微喘一口气。我们这样的“空气人”就依附于组成这个城市的齿轮之间，徘徊，在阴影之中漫无目的地游荡。想要吃东西的时候就随便从超市里拿点什么，想要睡觉就在银行的等候长椅上睡一觉——这就是名副其实的流浪汉生活。对于城市来说，我们这样的东西或许可以算是垃圾，寄生虫，或者是某种不擅长复制自己的蠕虫病毒。不，说不定连寄生虫和电脑病毒都算不上。大规模生产和模块化构建让物资变得极度冗余，百货超市为了宝贵的货架和仓库空间不被过时商品占用，宁愿将未开封的食物直接扔到垃圾堆之中。我们这种程度的蛀虫甚至无法让城市的运作有一丝一毫的迟缓或者是停滞。 我们就这样在被遗忘的角落里发霉，就算是哪天消失不见了也无所谓。 “我叫理子。姓不想提，因为那是别人的东西，是那个家的东西，我不想要。我就是理子，这样就够了。” 长久的沉默之后，理子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或许是知道了自己所处的状态吧，她的表情看上去柔和了一些，但是侧面的棱角却又反映出了她坚定的决心。我一边看着这样的理子，一边本能地体会到她和软弱的我有着怎样的不同。 “我是硫娜。” “你也不喜欢你的姓么？” “不，我单纯是忘掉了。”我露出了苦涩的表情，“应该说是存在感稀薄呢，还是被忘掉也无所谓呢？总而言之，我就是这样的人。连我自己也渐渐忘掉了很多关于我的东西。” “怪人。” 常常被这么说了——不，因为没什么人和我搭话，也算不上是常常。我突然想起，前辈也评价我是怪人来着。我一边为回忆起前辈存在过的痕迹而感到欣喜，一边回应着理子的问题。 “如果一个人太不合群，就会被世界抛弃么？” “嗯。” “就像是‘神隐’或者是那些电视里报道的失踪案件一样，再也回不来了么？” “没错。不仅如此，太过不上进还会消失。” “消失？”理子的脸颊微妙地鼓了起来，可以看得出来她在生气，“我们这样还算不得是消失么？” “算不上。我们还可以旁观这个世界，还可以吃东西，还可以喝咖啡。这算不得是消失，这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是啊。” 我们维持了一段沉默，只是听着雨点干巴巴地打在我的伞上。至少雨还是真实的，它切实地想要袭击我。若是把雨点当做天空投射下来的视线的凝结，或许地上的一切不过是一场闹剧。 “真正的消失是什么？”理子很认真地问道。 “怎么说呢……那个……你还记的那个时候的事情么？” 虽然我问的问题十分暧昧，但是理子还是很开抓到了要点。她微妙地皱起了眉头。 “就是像是做梦一样的……” “没错。” 每个人遇到“神”的方式都不太一样。前辈是在学校出游的路途之中被“神”所魅惑，脱离了学生的队伍，受到了神的审判。理子好像是在睡觉的时候被“神”抓走了，考虑到她身上好好地穿着制服，或许是在学校睡午觉时。而我则是在看书的时候，看到了“神”审判“无能者”的画面。好像是做过山车一样，整个人一下子陷入眩晕，然后被吸入一般地跑到了书里。 “那个自称是神的家伙，说要给我们审判。还说我们将会经受无间炼狱的洗礼。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站在雨里了。” 理子的话里有一些女子高中生不常用到的词汇，她说起来也显得有些吃力。我也明白她的想法，这些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如此郑重其事地和人谈论简直像是某种羞耻的惩罚游戏。或许对于神明来说，我们现在经受的就是某种特别的惩罚游戏。而神明的游戏，对于我们来说就是地狱。 除此之外，我确信了。理子刚刚成为空气人，对一切还不了解。 “我们现在只能相信了。”我说完咬了咬嘴唇，心里也充满了无奈。 “可是我们做错了什么事情呢？” “不合群吧。”我说道，“不合群，就是原罪。不能和其他人类保持步调一致，对于社会来说我们就是卡在齿轮之中的小石头。我们是异物，将这样的异物处理掉或许也是神明的职责。” “好像被当做是害虫了。”理子有些生气地抓着头发，“我才是对的，为什么不是那些恶心的家伙受到惩罚呢？” “我觉得没有对或者是错，只有多数或者是少数。少数人受到惩罚，在任何时候都是一样的。” 理子沉默了。刚才的话其实也是前辈说的。前辈在中学的时候就成了“空气人”，然后他在这个城市之中游荡了很久很久。开始的时候还穿着学生的制服，后来就理所当然地换上了西装。没有一个人为他举行成人仪式，同样没有人给他送出去任何祝贺。这样的游荡到底持续了多少年呢，前辈说他懒得去数了，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总之，前辈看到的事情，想的问题也远比我更加深刻。我的现学现卖似乎让理子的表情里也带了一些前辈的味道。对于这种事情，我不知道应该感到高兴，还是应该感到羞愧。 前辈告诉我，就算是空气人，之间相遇也不是那么容易。相遇之后还能互相交谈，这种事情就像是奇迹一样。仔细想想，我还是普通人的时候，和其他人交谈也差不多算是某种宝贵的经历。人类是群居动物，相互交流，合作，这是最基本的事情。依照演化论，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就算是被淘汰掉也是理所应当。 “哼，什么惩罚不惩罚。”理子思考了一阵子之后，好像是看开了一样，“归根结底不过是分类罢了。我们和那些愚蠢的家伙被分开了，虽然同样活在这个城市里面，但是我们两者可以互不干涉。正所谓眼不见为净，这或许也是一种好的方法。我觉得就这样活下去也不错。” 我愣了一下。 “你……你说的好像很有道理。怎么说呢，现在的孩子原来脑袋这么好使啊……” “你这个家伙，是不是无意识里面将我当做笨蛋了？” “不，我还是高中生的时候可没想那么多。” “别摆什么大人的架子。”我的话似乎惹毛了理子，“什么‘我还是高中生的时候’，你现在应该也没有想多少！” 无法反驳，总感觉我已经被看扁了。前辈悲伤地说出这些话时，我也没有机会去安慰他。现在想想，理子真的比我优秀很多。不，理子和前辈都是很优秀的人。作为他们之间交流桥梁的我，看起来却那么的孱弱而又渺小。虽然我觉得我早就认清楚了自己，但是依旧有些悲伤。 “理子，你说话好过分……” “不要摆出一副要哭的表情啊！这样看起来不就更蠢了么！” “诶？我一直看起来都很愚蠢么？” 理子的话更让人伤心了。 “怎么说呢。虽然穿着套裙衬衫和高跟鞋，但是怎么看都不太合适。你是不是大学毕业之后刚刚就职啊，看上去完全适应不了社会的样子。还有，你不应该戴眼镜。如果用隐形眼镜的话，你会更漂亮一些……” “可是，我害怕和别人的视线碰上才带眼镜的。理子啊，我跟你讲，其实这是平光镜哟。” “好蠢。” 理子像是真心接受不了似的耸了耸肩。总觉得这个孩子之前那种冷酷的形象正在微妙地瓦解，话说回来第一次见到前辈的时候，前辈也是带着墨镜，看起来十分冷酷呢。正当我向着这些事情的时候，理子伸手将我的眼睛摘了下来。 “理子？理子同学？” “脸型不合适就不要带这正方框的眼镜，而且妆画得太浓了。”理子将我的头发就着雨水摆弄了一下，“这种发型比较适合你，而且你要抬头挺胸，这样看起来更加高挑。” 理子一边掐着的腰，一边让我对照着大楼的玻璃外墙打量自己。好像真的想理子所说，我变得漂亮一些了。人的外观就像是人的武器一样。现代人不会穿着锁子甲，不会再腰间挂着剑，在背后背着弓箭，但是他们还是会打扮自己。人的衣服就像是武器，经过理子的调整，我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也变得强大了。这种感觉真是有点难以置信。 “如果早可以摆出这么明亮的表情，那为什么还要一直低着头呢？”理子呆然地看着我的脸，“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真，真的么？” “不要像小狗一样靠过来！” 理子有些不耐烦地推开了我，不过似乎是注意着不让湿漉漉的自己弄乱我的衣服。突然之间，我觉得理子端正的脸看起来也不是那么可怕了。如果她可以耐下心来交朋友，或者是有人愿意和她交朋友的话，她应该也可以变得很温柔。不知道我这样的想法是不是传达到了她的心里，理子背过了身去。 “不会化妆和打扮自己么？” “……因为没有注意到我的人。就算是打扮了，又要给谁看呢？” “你啊，真是一点也不像个大人呢。” “这样啊……”我有些失落地低下了头。 “不，这样很好。”理子像是要补充似的说道，“这样很好，我最讨厌大人了。总而言之，你今后不要带什么眼镜了，那个跟你很不搭！” “好，好的！”我一边这样回应，一边露出了微笑，“不过太好了，理子同学似乎好好地注意到了我呢。” “那是当然的吧，因为就你能看见我。” “但是大街上有这么多人，理子同学也愿意看这样的我。”我抚摸着手中的伞柄说道，“这样认真仔细地看过我的话，或许在我消失之后你也不会忘掉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