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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这一次徐思得到了教训。【】《

    并不单是她不愿将如意当公主养,宫中人也压根就不将如意当公主看待。

    纵然天子赐了封号,但他对如意真正的观感如何,宫中这些惯会察言观色的人也都看得明白——如意不是天子亲生,天子巴不得她消失不见,只因天子宠幸徐思而徐思疼爱如意,底下人怕得罪徐思,这才稍用些心思照顾如意。一旦连徐思也不将她放在心上了,只怕她立刻就会被人抛之脑后。

    他们自然不敢苛待、欺负她——毕竟如意还是一个公主,他们哪里敢?但对一个才满周岁的孩子而言,一些下意识的轻慢就足以导致不可挽回的后果了。

    早先跟在如意身旁的乳母已尽数被贬入掖庭,明正典刑。徐思也重赏了庄七娘。

    赏罚分明之下,如意身旁的人事总算气象一新。如今新选拔上来的乳母、婢女们一个个都如履薄冰,尽心尽力的看护着如意。

    但徐思也不敢再倦怠,哪怕身上不适,也尽可能的将如意带在身旁。

    这一胎她怀得十分艰难。

    日常疲乏嗜睡,然而真睡着了又会噩梦连连。身上明明没什么毛病,也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舒服,但镇日里就是仄仄的,做什么很难受。心态也极其倦怠消沉。明明知道这个孩子来得正是时候,自己该加倍的期盼和善待他,却始终无法为他感到喜悦。

    虽每回太医都说胎象平稳,但徐思总是打从心底里觉着,自己的状况实在是糟透了,这孩子恐怕是保不住。

    她知道这状况不对,也想要提振起精神来,然而总是无法自控的抑郁、烦乱。

    但自从将如意带在身旁,每日看着她爬上爬下的瞎乐呵,这些症状却不知不觉间就好转了。

    如意也越发的粘着她。

    这孩子早慧,才不过周岁,话已说得溜熟,走路也不再要人扶着。她胆子大,性情开朗,旁的孩子学步时谁不是小心翼翼的?若摔了跤,纵然不疼也要干嚎两声向大人撒娇要抱,如意却不会。

    她摔跤时,若徐思在她身旁,她便回头去看徐思,然后就呼应着徐思的笑容开心的笑起来;若徐思不在她身旁,她根本连停都不会停,爬起来继续乱跑,仿佛前边儿有什么好东西等着她似的。

    有时她跑得远了,徐思便招手唤她道,“过来阿娘这边。”

    如意听了她的声音,不管手上在玩什么,必定就地一丢,转头就向着徐思跌跌撞撞的跑回来。跑近了,知道徐思身子重不能扑上来,便刹住脚步,将小脑袋轻轻往她怀里一埋,而后目光晶亮的仰头望着她。

    徐思已渐渐显怀,便不再抱她了。

    她也不在意,翘着着小短腿趴在榻上陪徐思玩耍,她就很满足。只是对徐思的肚子产生了好奇,会趁着徐思睡着,悄悄的上前,小心翼翼、认认真真的探出手指戳一戳。大多数时候她会被神经敏感的宫娥们赶紧抱开,但也偶尔会被徐思撞见。

    这时徐思便会笑着将她揽到怀里去,问道,“想和他打个招呼吗?”

    如意便快活的爬起来,将耳朵贴在徐思的肚皮上,同“他”打招呼。赶上胎动,她就会开心的向徐思汇报,“他听见了!”

    徐思也曾问如意,“想要弟弟还是meimei?”

    翟姑姑和徐思身旁其余的亲信俱都屏气宁声望着她,想要讨一个彩头。

    如意哪里知道什么是弟弟,什么是meimei?但她觉着她阿娘既然问她“想要什么”,显然是打算给她什么啊。

    她就扒拉着手指算了算,片刻后算清楚了,两只小手同时往前一伸,“两个都要~”

    一群人笑得花枝乱颤,纷纷恭喜徐思,也许这次要生龙凤胎了。

    然而背地里,如意身旁的侍女都替她忧心,都说,“若娘娘生下的是个小皇子也就罢了,若还是个小公主……咱们殿里可就有苦日子过了。”

    如今她们伺候如意已有些时日了,但凡平日里留心的,大致都已猜到如意的出身。她们既然跟了这么个主子,也只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大都指望如意能过得好。

    虽□□母刘氏立刻提醒,“都不许胡说。”但嘴皮子利落的丫鬟也还是会压低了声音反驳,“您就不担心?若娘娘再生个小公主,纵然娘娘自己不厚此薄彼,您就能保证小公主没个争胜之心吗?咱们公主已然是这样的出身,到时候还不得……”

    刘氏只能呵斥,“闭嘴。公主纵然有什么苦处,也都是你们这些把不严的贱嘴招来的!”才压得住底下人的议论。

    也不单是她们,有时徐思自己也会想——若生下的是个女孩儿,如意该怎么办。

    她当然相信,自己必然能将姊妹俩教导得亲密友爱,但天子定然会疼惜亲女儿多些。就算如意再开朗豁达,也迟早会明白自己得到的喜爱和关注比meimei少。到时莫非她反而要对这个不被宠爱的大女儿说,你该让着meimei,不该攀比计较吗?

    这对孩子而言,未免太蛮横、太残酷了些。

    所以徐思总是忍不住想,一定要是个男孩儿啊。

    唯一真正不在意这孩子的性别的,就只有如意一个人。

    她美滋滋的将耳朵贴在徐思的肚皮上听着胎音,询问徐思“他”什么时候出来。在徐思告诉她不能着急时,耐心的等待着。还会将自己喜爱的玩具留出来,准备以后分给“他”玩。

    她并不在意来的是弟弟还是meimei,也许meimei更柔嫩娇贵,弟弟更虎头虎脑,但他们都小小的、软软的,来得比她晚些,需要她来关照和保护。不管来的是弟弟还是meimei,她都会升级为jiejie。

    在她的心里,jiejie这个词汇充满了自豪感和责任感,能令人脱胎换骨的高大起来。

    她美滋滋的等着当jiejie。

    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已临近除夕,如意十五个月大。她伸开手臂咯咯的笑着奔跑在雪地上,留下一圈又一圈的脚印。身后婢女们个个追得气喘吁吁、热汗腾腾。

    徐思的预产期已快到了,太医叮嘱她这几日要多走动,有助于生产。徐思虽懒懒的喜静不喜动,也少不得遵医嘱从卧床上下来。

    寒冬腊月,雪满金陵。她裹得绵密严实,拢着袖炉,在宫人们的簇拥下缓缓行走在檐下回廊中。因体质虚弱,不多时便感到气喘腿软。看如意玩得欢腾,不由羡慕的对翟姑姑笑道,“一场雪而已,究竟有多好玩啊。”

    翟姑姑便笑道,“您小的时候也这么玩,小孩子看什么都稀奇。”

    徐思目光追着如意,远远的看见如意摔倒了,传过来的却是惊喜的欢笑声——竟然是摔倒了也开心。笑完了,她才双手撑地,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也许是擦到了手,起身后她左右看了看小拳头,忽然便回身向着徐思跑过来。

    徐思想上前去迎她,腰腹间却忽的酸软起来。她不由就扶住身旁侍女。

    那阵疼来得缓,她能清晰感觉到它如何由轻而重。然而又来得急,扎眼之间她便已稳不住身子,虽极力抓住婢女的衣袖,却还是立刻滑倒下去。

    如意恰跑到她的跟前,正要将手里抓着的白雪给徐思看。然而片刻间便被推挤到一旁——宫人们簇拥上前扶住徐思,匆匆问道,“娘娘,是要生了吗?”徐思草草点头,殿内立刻便各司其职的忙碌起来,“快传太医,要生了!”

    被半抱半扶的拥入殿内前,徐思自间隙里恍惚瞧见如意害怕的模样,想抬起手来摸一摸她的脸,安慰她不要紧。然而开口便是一声呻|吟。

    如意喊着“娘娘”,大哭着想要挤上前拉住她时,徐思不由就想,“啊,把她弄哭了……”

    但她随即便顾不上疼之外的事了。

    天子随即驾临。

    赶上除夕,第二日便是正旦,宫里事务繁忙。下自婢女,上至天子、妃嫔,无人不在忙碌。

    天子原本正在听礼官说明日大朝会的事,得知徐思待产,立刻便赶到辞秋殿坐镇。而妃嫔们虽依旧在准备着的除夕守岁、庭燎、傩舞一应杂事,然而心思也无不飞去了辞秋殿。

    这个孩子牵动朝野内外、宫中上下的人心。

    虽然就算是个男孩儿,他也只是皇次子,但天子对徐思的宠爱有目共睹,而徐思的出身也绝然不是张贵妃这种乡野牧羊女能攀比的。皇长子又体弱多病。虽说出生后便由先皇后抚养,但皇后毕竟故去多年。而天子同后族沈家也早已貌合神离——沈家将皇后的meimei送入宫里,天子由她去抚养皇长子,却不将她继立为皇后,这件事着实意味深长。

    谁知道若这次徐思诞下皇子,天子会不会将她立为皇后?

    徐思这一胎依旧生产得艰难。

    太医们在天子的震怒中战战兢兢的解释着——因徐思怀孕后便十分懒散,喜静不喜动,卧床过于多了,导致胎位不是那么正。且体质虚弱,分娩时用不上力气,故而迟迟生不下来。但也不要紧,这才过去两个时辰而已。

    又胆战心惊的保证,胎位已正过来了,参汤也灌下去了,徐思也在用力,很快就能平安的生下来……

    ……

    殿内人人慌忙,不乱,却焦急不安。

    顺产的消息迟迟没送到,殿外人也跟着猜测、默祷,吊着的一颗心不得安放。

    侧殿里,如意打着泪嗝,小手攥得紧紧的。刘氏扶着她的脊背,轻声细语的安慰着,“不要紧,娘娘好好的呢。是小弟弟快要出来了。您别怕……您不是还给小弟弟选了许多玩具吗?咱们先找出来,等他出来了,咱们就给他送去好不好?”

    如意想起徐思苍白、痛苦的面色,哇的又哭出来,“我,我不要弟弟……我要娘娘……”

    然而她到底年幼,不多时便熬不住,在刘氏的怀里哭着睡过去。

    这个漫长的除夕就在各怀心思的忙乱和清冷中结束了。

    随着子时的钟声响起,金陵城中守岁的百姓纷纷涌出家门,当街燃起爆竹和火把,走街串巷的恭祝新年。宫中也如早先预定下的,按时点起了庭燎。

    庭燎冲天腾起的炽烈火光中,檀木的芳香浓郁的腾起。犹带雪意的阵风迢递而来,携着赤光和异香透窗穿户而入。

    满殿风起。

    有那么片刻,殿内忽然悄寂下来。就在这除尽尘秽的清风和醒人耳目的芳香中,在最沉黑的子夜里倏然而来的明亮中,所有人都停住脚步,下意识望向重重帘幕密密遮的产房——而婴儿落地后第一声清啼,就在此刻传来。

    景瑞十三年正旦,辞秋殿徐妃诞下皇次子,落地时明光满室,异香袭来。

    这一夜台城无人安眠。

    时隔七年之后,宫中终于再度有皇子诞生。天子欢喜若狂,抱着小儿子亲了又亲,看了又看。所幸他还有几分清醒,记得儿子才刚刚出生,还等着母亲哺喂初乳。总算将他放回去。徐思则疲倦至极,早早的睡了过去。

    除夕有守岁习俗,各殿嫔妃听闻徐思诞下皇子,也不必等待天明,立刻便前来祝贺。天子明白她们最多不过是来讨彩头的,不可能真心为此欢喜,便替徐思悉数推拒了。又令徐思安心静养,不许闲杂人等前来打扰。

    黎明将近,礼官恭请天子前去受大朝贺。辞秋殿才总算能安歇下来。

    昧旦时分,彻夜的欢庆已然结束。火把熄灭,旭日未升,天地暗沉在一片寂静之中。

    如意在睡梦中哭醒过来。乳母们还在沉睡,她左右寻不见徐思,也不及叫人,便独自从床上攀爬下来,赤着脚往徐思屋里跑去。

    徐思屋里重新布置过了,遮的半点风也不透,又暗又暖。如意进屋便看不清了,一面摸索着,一面带着哭腔唤,“娘娘……”

    徐思闻声望过去,便见她还穿着前夜的衣服——显然是和衣睡过去的,忙招手令她过去。

    “你怎么来了?”

    如意道,“我,我怕娘娘……”然而她也说不清楚到底是怕徐思怎么样。

    徐思伸手揽住她的腰,将她抱上床来。见她居然赤着脚,忙将被炉挪过来,将她塞进被窝里。

    她不喜见如意哭泣的样子,便笑着轻声打断如意,“昨日你是想送我什么东西来着?”

    如意果然就被引开了注意力,小拳头伸出来,“雪……”看了一会儿,茫然又失望的,“已经没有了。”

    徐思抬手帮她擦干眼泪,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笑道,“阿娘已经看到了。”又道,“刚才看到弟弟了吗?”

    如意将头埋进了徐思怀里。

    徐思知道如意这是终于和她闹别扭了,不觉想笑。便揽着她,令她俯在自己身上,道,“快来看一眼。”

    初时如意怎么也不肯看,但这毕竟是她等待了很久的小弟弟,不多时她便悄悄的睁开眼睛偷看。

    新生儿红红的、皱皱的,同她想的截然不同。但他那么小,那么软,睡在襁褓中,就只露出小小的脸和嫩嫩的小手指。同他一比,她果然又大又强壮。

    如意不觉就屏住了呼吸。

    徐思察觉到她的专注,笑道,“可以轻轻的碰一下他的手。”

    如意飞快的回头看了她一眼,再回过头去时,便欢喜的伸出手来。觉出自己指尖凉,又收回来轻轻呵了口气,在脸上试了试,才伸过去,小心翼翼的勾住了他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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