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李斛毕竟不同常人,明明心中对张贵妃忌恨至极,却怒极反笑,道,“真是好气节” 目光逡巡到琉璃脸上,复又闪了一闪,流露出些贪念来。【】 然而他什么也没做,只转身带着人出去,下令道,“殿中住的是天子嫔妃,皇族贵胄,谁也不得无礼有胆敢唐突冒犯者,杀无赦” 李斛已然离开。 殿中妃嫔们都不明白局面,只是面面相觑。最后纷纷聚集到徐思身旁,问道,“徐jiejie,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已经放过我们了……” 张贵妃辱骂道,“他不过是人前作态罢了……”可她胸口剧痛,一句话没说完,便又气息不继的咳出血来。 便有人指责张贵妃道,“我看这人也没这么坏,meimei要刺杀他,他还以礼相待。”“要不是他大度,你之前的作为早就害死这满殿的人了” ……徐思饱经离乱,她知道天下确实有这么一等女人,越是在被侮辱□□时,便越是要替坏人开脱,迫不及待的去谅解坏人的“百般无奈”。反倒对那些敢于反抗的女人,她们嫉恨如仇,恨不能亲自下手帮着坏人将这些人掐死。 大概她们自己都不知道,此刻她们看上去有多么卑贱可耻。 徐思只不理会。 可琉璃已忍无可忍,虽还满眼泪水,却已勃然作色。一巴掌扇过去,“你们这些贱人阿爹平日何尝薄待过你们,这会儿一个个迫不及待的谄媚逆贼” 大多数人满面羞容,都不敢再做声了。可还是有一等人羞恼之下反而越发强词夺理,“我们这些人身处下贱,在公主这一等贵人眼中也不过是个物件儿罢了。一个物件儿而已,摆在哪里还不一样?娘娘和公主只管贞烈,自有人去替你们传诵美名。不必同我们这些贱人攀比。” 又有人道,“公主生得这么年轻美貌,若真的杀身成仁了,还真令人惋惜……” 徐思终于也被激怒,“够了都闭嘴。” 还有人要争辩,却只听“砰”的一声如意挥手砸碎了一枚瓷瓶,道,“不止李斛会杀人,你们信不信?” 短暂的吵闹终于平息下来,所有人都噤声不语。 徐思这才对张贵妃道,“你且好好养伤,来日方长。” 张贵妃道,“哪里还有什么来日?” 徐思道,“李斛攻破了台城,待消息传扬开去,天下诸侯势必群起伐。李斛再凶残,又岂能一以当百?” 张贵妃悲戚道,“那又有什么用?这些人若真要来解救天子,就不会坐看李斛攻破台城了……” 徐思知道她没听明白自己想说什么,便也不再替她分析时局,只直言道,“李斛会扶持太子即位,抢先占住大义。” 原本已十分寂静的大殿,瞬间更加悄无声息。 可这殿里的大都见识短浅,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在一言之间听明白。又有先前同张贵妃撕破脸的人不甘心,道,“可……可是他不是已经立了西乡侯了吗?若太子继位,他岂不是白忙活了?” 徐思不作理会,只静静的望着张贵妃,道,“不必急于求死,且静下心来,好好想想你这一双儿女。” 张贵妃却是听明白了,笑容反而越发凄厉,“原来如此……可我宁愿他壮烈殉国,也不愿他苟活于世,给杀父仇人当傀儡” 她忽然就排开众人,猛的向楼上奔跑,众人都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独徐思叫道,“拉住她” 就只如意来得及跃上楼梯拉她,可张贵妃回身一匕首挥过来,如意下意识后闪,张贵妃便上到二层阁楼。 她上了阁楼外的楼台,回身将门反锁。她来到台前,望着徽音殿外重重乱兵和不远处闻声回过头来的李斛,放声辱骂。 而后飞身跃下。 张贵妃终于还是死了。 而局势也一如徐思所预言的攻入台城的次日,李斛便扶持太子萧怀猷继位,自己任大司马大将军。又命萧懋德将沭阳公主萧琉璃下嫁给他,择日成婚。 天河六年正月。 辞秋殿。 徐思进屋时,如意正靠在床边读书。这种时候怎么可能还有心思读书?徐思便知道如意肯定是有所隐瞒。 她便上前拉开如意的手,往她怀里一探。却什么都没有。她打量着如意的眼睛,略一思索,便又往她身后枕头下摸。如意果然抬手阻拦。 然而对上徐思的目光,终于还是垂眸屈服。 徐思探手进去,便愣了一愣那竟是一柄一尺来长的短刀。 她不由压低声音问道,“哪里来的?” 张贵妃死后,李斛便将如意和琉璃各自单独软禁起来。既是软禁,自然边边角角都搜索过,确保不会给她们留下任何能当武器的东西。 如意垂着眸子,道,“……是二郎的内应。” 被天子软禁前,如意将总舵交付给了二郎。她被软禁期间,二郎一直忙于建康的防务大约也是为了避嫌,一直没有和她互通过消息。但她手下那些人手,二郎确实信任了。李斛引诱城内奴隶出降时,二郎便趁机令李兑等人伪装做投敌的奴隶,混进了叛军当中。 今日李兑终于得到机会,前来和如意接触。如意向他索要武器,他便给了如意这柄短刀。 徐思也只沉默了片刻,便以手蘸水,低声对如意道,“我画,你记。” 如意垂头不语,徐思便提醒他,“如意” 如意抬起头时已是满脸泪水,她只摇头道,“我不逃。” 徐思站起身来,恼火的望着她,如意便去拉徐思的手,压抑着啜泣声,道,“阿娘不要再去见那畜生了……我和阿娘同生共死。” 徐思便觉酸楚上涌,她想,是啊,女儿已经大了,这些事当然瞒不过她。 可她也不能辩解说自己不曾受辱李斛并没有放下怨恨,为了折辱徐思,这几日他在徽音殿中yin乐时都会将徐思叫去侍奉。所幸徐思年纪已经大了。何况她这种饱经苦难却依旧不曾被折断的女子,纵然威逼她宽衣解带,也只陡然显得自己黔驴技穷罢了。故而李斛并没有自取其辱。他只令徐思如下仆般做些粗活,和新晋的美人一道以言辞折辱她为乐事。当然偶尔也免不了皮rou之苦,但头一个责打徐思的美人被李斛活活鞭笞致死后,纵然李斛命美人们折辱她,她们也都不敢过于放肆到头来反倒是徐思接连见人在她面前被虐杀,有些不堪重负了。 徐思便道,“可阿娘还等着你们逃出去后,能带人杀回来救我……” 如意只睁大眼睛,泪眼朦胧的望着徐思。 徐思抬手捧着如意的脸,轻轻给她拭泪,叹道,“罢了,也好……阿娘也舍不得你去冒险”
可如意抬手拉住了徐思。她粗鲁的擦去自己脸上的泪水,竭力压制着不让自己继续哭泣,“阿娘画吧……我一定全都记下来。” 徐思便以指为笔以水为墨,压低声音仔细的给如意讲解禁城中叛军的大致布防,何处可能有能接应如意的人。 自台城被围困后,徐思便一直在安排后路。对于台城内的布局她谙熟于心,这些日子也曾留心观察和打探叛军戍防的状况,虽不敢说十拿九稳,但以如意的功夫再加上李兑等人的接应,确实可以冒险一试。总好过在李斛的yin威下生不如死的过日子。 “你也不必过于担忧阿娘……”到最后徐思宽解如意道,“李斛还没找到你弟弟,他还要留着我当人质。听说你舅舅在寿春也打了胜仗,东魏人国力有限,先前同北伐大军作战时已损耗过多,这一败之后必然无力继续南下。待你舅舅腾出手来,李斛就更不敢对我怎么样了。”她说着便顿了一顿,道,“虽说似乎先不必顾虑这么远的事,可阿娘还是想问一问,你离开台城后,是打算跟着二郎,还是去找你表哥?” 如意道,“表哥和二郎也迟早会汇合。” 徐思叹了一声,道,“是啊……” 毕竟如意连辞秋殿都还没逃出去,此刻忧虑这些确实是太远了。徐思终究没有再多问,只摸了摸如意的头,又轻轻叹了口气。 承香殿。 琉璃又一次打翻了宫人们呈上来的饭食。 婢女们都不敢劝她,只小心翼翼的将东西打扫干净,吩咐厨房去做新的来。 自张贵妃去世后,接连两日琉璃都滴水不进。两天前辞秋殿徐妃悄悄冒险来看她,同她说了几句话后,她才终于肯吃东西。 然而也是一不合心意便掀桌子砸碗的发脾气,十分的难以侍奉。 不过宫人们敬佩张贵妃的气节,也怜悯琉璃的遭遇,并没有因此对她有什么怨言。 最初的时候琉璃还知道哭,那哭声哀痛得旁人听了都想落泪。可后来她连泪水都没有了,整日只是安安静静的坐在床边。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但看她的目光便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 她眼里有种只有下定了同归于尽的决意的人才有的,混合了疯狂和死寂的决绝。 所幸李斛忙着jianyin天子的后宫,虽下旨安排了自己和琉璃的婚事,却一直没到琉璃房里来。只令人大张旗鼓的替他筹备婚事。 婚事就在两天之后。 宫人们并不觉着琉璃能成事,可也都不曾出言打破她的幻想。甚至还隐隐期待李斛一时大意,真让琉璃得手。 这个魔头入城五天,所做尽是杀人和劫掠。听说城中人已不到江河中去汲水,因为江上河中尽是浮尸。建康城中但凡还有一丝志气的人无不盼着他死。只都畏惧他的yin威不敢铤而走险,唯有寄希望于一二义士的刺杀和四方诸侯的征伐罢了。 因此收拾完杯盘后,宫娥虽立刻便发现少了一根银箸那银箸分明就踩在琉璃脚下,也只是默然垂下头去,静静的退了出去。 待所有人都离开之后,琉璃才将脚挪开,不动声色的拾起那根银箸,悄悄笼在了袖子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