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抉择
五月小暑，天气开始真正热了起来。空气中的阵阵蝉鸣，院子里潺潺的流水声传入刘协的耳中，一种懒洋洋的属于夏天的舒适感传遍全身。 刘协坐在屋檐下捧着一碗冰镇的乌梅汤，瞅着院中的景色怔怔的有些发呆。 这座处于濯龙园中心地带的宅院是在他搬出皇宫后，刘辩怕万年公主一个人在宫中寂寞，自己照顾不到，便让万年从北宫迎春殿搬进了濯龙园，特地为她修建的这所住宅。这里与刘辩竹涛雅舍很近，方便照顾。 这间住宅刘辩完全仿照前世的日式住宅风格修建的，与刘辩竹涛雅舍的二层小楼不同，整个住宅就是一间很大很宽的方屋子，里面用木制的隔断分割成了一间间房间。屋子离地面约一尺，下面用石柱撑起。在屋子的下面还贴着一排排的竹管，冬天时可以烧热水灌进竹管里在屋里形成地热，夏天时也可灌进凉水使屋子凉爽。因为有这个竹管，睡觉的时候是躺在一个被刘辩称为“榻榻米”的东西上。虽然刘协觉得这种生活方式很怪异，不过还是得承认是相当的舒适。 尤其是屋子外面由一圈石墙围成的院子，中间挖了一个小池子引水进来，还有几座怪石嶙峋的假山矗立在墙跟的一小片竹林里。万年还在院子里栽了许多桂花。五月花开，花香扑鼻。 整个宅院显得幽静雅致，远离尘世的喧嚣。和自己富丽堂皇的陈留王府比，刘协觉得自己好像一个暴发户一样。 刘协深受儒家礼教的熏陶，对于住所自然希望高端大气，符合皇室的气度与风范，像刘辩所住的那种现代式的实用风格的住所并不喜欢。在他觉得，天子就应该住在北宫那种气势磅礴，彰显帝王风范的地方。 万年这所宅子由刘辩起名为“桂芳斋”，还门外的一块石头上用行楷亲题了“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这首诗。 刘协虽然不能接受刘辩那种实用风格的现代建筑，但是对万年这种并不是超出这个时代风格的住所却相当喜欢，如果说陈留王府体现了儒家的等级规范，而万年的桂芳斋则有一种道家出世的超然感。对于被外面的那些烦心事缠绕的刘协来讲，这种避世的宁静正是他现在需要的。 刘协不禁想起了刘辩曾经作过的一首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里的情景，确实能给他一种隐居桃园的感觉。 “协弟。”万年在他的身后喊了他一声。 刘协回过神，转身看向万年。她有些疑惑的问道：“协弟有心事？” “jiejie怎么这么说，我能有何心事。”刘协不露声色的掩饰道。 万年摇了摇头，有些埋怨的说道：“协弟越来越大了，也开始不再与jiejie交心。若是协弟没有心事，为何怔怔的捧着那碗乌梅汤一直发呆？乌梅汤冰镇后最为解暑，协弟捧着乌梅汤迟迟不饮，恐怕凉意早就过了。” 刘协这才尴尬的发现自己愣神楞了好久，万年给他舀的那碗乌梅汤始终未喝。 刘协急忙将碗中的乌梅汤一饮而尽，万年接着又给他添了一碗冰镇凉的。 “张院令（张仲景）的这个解暑方子还真是管用，一饮而下通体凉快！”刘协有意识的岔开着话题。 “张院令医术高明，这些也只是小道。协弟爱喝的话我煮了很多，一会儿回去的话多拿一些。” 刘协点头。“那多谢jiejie了。” 万年道：“你我姐弟何须客气。这一阵都不曾见你，也不知你在外面过的如何？” “我在外面一切安好，不知jiejie搬到这里后还住的习惯不？” “我也本不喜欢过于奢华，北宫里虽然大，但是人情淡漠。这里虽然小了一点，但可是人与人的关系也近了许多。外人看来我们这些皇室出身高贵、衣食无忧，可是我们都明白皇宫里缺少的却是外面平常百姓当中最普通的血浓于水的亲情！” 万年的话情真意切，刘协垂下头默不作声。 万年又接着说道：“我虽然身居在皇宫之中，可并不代表我对外面的事一无所知。自从母亲病逝后，协弟与陛下便是我剩下的唯一至亲之人，无论你们之间有什么误解和恩怨，我都不希望看到你们骨rou相残，同室cao戈，将这我们唯一值得珍惜的血水亲情破坏殆尽。” “万年jiejie，我……” 万年摆手示意刘协让自己说下去：“我知道协弟和陛下都是胸怀大志的人，都想为我大汉做些事情。若是大家都是真的为了这天下太平、百姓安康，为何不能一起合作呢？” 万年的话戳中了刘协心中那最纠结的那一部分。对于皇位，刘协也不是一点想法都没有，毕竟他也曾经是有机会成为天子的皇子。不过他的想法并不是出于一种对权利的觊觎，而是基于一种想做事的想法。再加上母亲王美人的死，他内心还是很动摇的。 只是与刘辩的兄弟之情也是鲜活的摆在眼前的。一直以来，彼此间也在为了淡化仇恨而各自努力着。刘辩还不顾何太后与一些朝臣的反对，追封刘协的母亲为灵怀皇后，以先皇后之仪葬于文昭陵。 母亲的死和自己想重塑大汉丰功伟业的想法很重要，可刘辩与自己相处那点点滴滴累积起来的兄弟之情刘协也不可能轻易抹去，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都在左右为难的纠结着。 “这些话是不是陛下让jiejie说的？”刘协问道。 万年摇头答道：“你们的事陛下从未提起过，这些都是我自己的所想所说。我明白协弟对过去的事情仍然放不下，只是我希望协弟在做出什么决定之前，能够想一下我们的手足之情，还有天下百姓的福祉。” 刘协沉默不言，不管这些话是不是刘辩通过万年来说的，实际上这些话确实让他的内心陷入难以抉择的境地。 外面一个宫女进来禀告道：“陛下在湖边设宴，得知陈留王殿下在公主这里，派人来请公主与殿下前去赴宴。”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觉得有些意外，不过还是急忙忙的赶到了濯龙园的湖边。 一到那便看到唐姬、任红昌都已经在那里了。亲信臣僚张飞、赵云、荀彧、魏翊、贾诩也在其中。 这时，刘协也看见了刘辩的样子，不由得吓了一跳。身为天子的刘辩竟然亲自在烤东西。 赤着上身刘辩站在一个离地面三尺高的铁皮匝成的长方形槽子旁。槽子里放烧红的木炭，上面还排着一排用竹签串起的rou串和鸡腿。槽子边上还挂着两个瓷罐，里面应该装的是酱料，刘辩一边用刷子蘸着酱料刷在rou串上，一边不停的翻着rou串，嘴里似乎还念念有词： “新疆乌鲁木齐的大串好吃不贵啦……” 身为天子，万民之表率，怎么能这么不顾形象。刘协的眉毛几乎都拧到了一块。一向重视礼仪的他对于刘辩这幅样子确实很难接受。 刘辩看到了他们的到来，急忙招呼道：“协弟，万年，赶快过来尝尝朕的手艺。” 刘辩没看到自己之前，刘协都有心转身而去。然而此时只好硬着头皮尴尬的走过去，施礼说道：“陛下，君子远庖厨，天子乃九五至尊，怎么可以……” 还未等刘协说完，嘴里已经被刘辩塞进了一个鸡腿。 “协弟年轻轻的却被教的这么老成迂腐，想吃到美味，自然要付出努力。宫里的厨子虽然也算不错，不过自己动手烤出来的自然别有一番风味。” 刘协见刘辩不听自己劝告，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望向他人。 唐姬拉着任红昌与万年早就躲到一边去说闺蜜间的体己话。张飞拉着赵云在大碗的喝酒，满嘴是油的他时不时的还瞄着刘辩手中未烤好的rou串。他们都是武将，自然不会在意过多的礼仪。平时他们在军营之中也是这么做的，刘辩此时做出来，反而让人觉得有亲切感。 刘协只好看向文臣。 郭嘉为人不拘小节，落拓不羁，对于刘辩的行为不但不反对，反而有种臭味相投的意思。此时他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拿着一只鸡腿，很文雅的在吃着。而魏翊想来对刘辩惟命是从，此时他和郭嘉站在一起，很没有吃相的吃着烤串。只有贾诩远离众人，坐在湖边垂钓，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想置身事外。 荀彧倒是什么都没有吃的垂手立在一旁，只是脸色铁青的他似乎在逃避着与刘协的眼神交流，给人一种“别让我出头”的感觉。 不过刘协还是走到了他的身边，低声对他说道：“陛下如此行事，荀尚书为何不去劝谏。” 听到刘协的话，荀彧满脸的委屈就像受了公婆气的小媳妇一样大声抱怨道：“微臣怎么没有劝谏，只是陛下向来不拘小节，此时又在兴头上，微臣很想劝住陛下，微臣做不到啊！” 荀彧如此的激动倒令刘协有些愕然，其实他不知道近几年来每每有刘辩做出一些不合礼仪的事情，只要和荀彧有一点点瓜葛，最后指责的声音都会落到荀彧的头上。谁让他性格端正，以直臣著称，又是天子亲信。若是像郭嘉那样放荡不羁、不遵礼法，顶多弄了一个弄臣的帽子扣在头上，却活的自由自在省去了许多的麻烦。 荀彧垂头丧气的又说道：“此事传扬开来，恐怕卢公又要说我纵容天子胡闹了。” 在另一边烤rou的刘辩发现这面荀彧的异常，走过来听到他的话，安慰他道：“卢公去了弘农巡视，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 张飞也走过来大咧咧的说道：“幸亏陛下将卢公派到弘农巡查吏治，不然我们也没有一饱口福的机会。” 刘辩狠狠的瞪了乱说话的张飞一眼，荀彧闻言脸都已经绿了。天子为了玩乐将正直的大臣支开，这种荒唐的行径自己也参与其中，同僚们知道了唾骂的口水也会把自己淹死的。 荀彧瞄了瞄不远处的烧烤炉，盘算着自己是不是应该一头撞过去，这样有个以死谏言的行动还能挽回点自己受损的名声。不过转念一想，就因为这点破事撞个头破血流好像有点不值得。 正在患得患失间，刘辩已经看出了他的苦闷，出言安慰道：“朕也只是偶尔为之，保证绝不会再有下次，文若也无需为难。” “陛下乃天下之尊，必须要有王者风范。”荀彧苦着脸谏言道。 “知道、知道。朕接下来就不烤了。来人与朕把衣服穿上。”刘辩最后还是迁就着荀彧穿好了衣服。 张飞在一旁嘟囔着说：“陛下不做了，那谁来烤rou串啊？” “你来！”刘辩没有好气的说道。 张飞被赶到了烤炉旁接手了刘辩的工作，他原本是屠户出身，烤起rou串来也是别有一番手艺。刘辩则与荀彧、刘协一起饮酒。 唐姬拉着任红昌走到了别处游玩，万年却留了下来走到正在欣赏湖面景色的赵云身后。 “赵西园。”万年轻声唤道。 赵云听到万年的声音心里一震，脸色涨红的回过头，躬身施礼道：“臣赵云拜见公主殿下。” “赵西园不必多礼。”万年露出一副温和的笑容。 赵云与她目光相对，霎时又犹如触电般低下了头。脸色陡然涨红起来。刚刚万年与刘协过来时，他便已经注意到了。虽然极力想躲开万年，可还是忍不住偷看了她几眼。此时她过来与自己打招呼，心里不由得有些发虚起来。 “长安一别，赵西园一直可好？”万年关心的问道。 “臣一向安好，有劳殿下挂心。”赵云极力装作镇定的样子，可是语气里始终掩盖不住紧张。 万年对他的一片深情他心知肚明，只是碍于万年的身份而心里一直有个症结。其实若是他对万年一点感觉都没有，两人的事情倒也没有这么让人纠结，恰恰是他对万年也是一见钟情，难以忘怀，便一直纠缠于世俗的目光和自己的真实感情之间而难以抉择。 两个人尴尬的沉默下来，万年虽然受到刘辩的一些现代观念的熏陶，有着追求自己爱情权利的想法，可是一直以来受到的封建礼教的影响仍在，本身也有着女孩的矜持，对于赵云也不可能做出过于主动的事情。两个人各守着心中的藩篱，在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一直都是互相凝望，却始终沉默着。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刘辩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抑扬顿挫，洋洋盈耳。赵云和万年禁不住望了过去。 “分散随风转，此已非常身。” 刘辩左手执着酒壶，右手拿着耳杯，双目放彩，一席白衣之下看上去确实有那么一点隐居桃园的诗人味道。 “落地为兄弟，何必骨rou亲。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 刘辩的语速开始略快，其他人的目光也全部被吸引了过去。郭嘉表情微显诧异，随即便目光闪烁起来；荀彧闭着眼睛感受着诗里的意境，连一直置身事外的贾诩也微微向刘辩这面倾斜着身子。刘协则一脸愕然的看着刘辩。 刚才荀彧建议刘辩作一首诗来为聚会助兴，谁知道刘辩张口就来，并且内容还是和聚会有关，这种急智不得不令人目瞪口呆。 “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好诗！”待得刘辩一首古诗念完，郭嘉忍不住叫好道。 接着他又上前说道：“陛下此诗飘逸洒脱，意境不凡，陛下才情之高令臣等钦佩。” 郭嘉的话说的有些谄媚，可是众人却也无法指责，都认同的纷纷点头。毕竟这首诗也确实是一首上乘之作。 古诗也好，绝句或者律诗这些诗歌形式在曹cao、钟繇等文人的推动下已经逐渐在大汉帝国兴起，最终在历史上形成了一个璀璨的汉诗时代。 不可否认的是，刘辩是汉诗兴盛的奠基人之一，作为鼻祖级的人物，刘辩的问世的诗作其实很少，身为天子自然不能把精力全用在诗文歌赋上。 此时刘辩做了一篇佳作，自然会引起众人的关注，尤其是像郭嘉、荀彧这样才思敏捷之人，对于好的文学作品异常敏锐。 荀彧在一旁满意的点头，他撺掇刘辩作诗，实际上是有自己的目的的。天子举办文会并有一首佳作问世说起来比皇帝光着上身烤串要强的多。就算以后同僚指责他也可以分辨说天子处理政务倦乏，举办一场文会调剂一下，缓解压力。自己只是适逢其会，此事讲出去也是一件雅事。 荀彧打定主意待会儿挤兑郭嘉也作上一首诗让这场聚会更有点文事的样子。 刘辩的这首诗实际上令刘协也触动颇深，尤其是那句“落地为兄弟，何必骨rou亲。” 刘协心神恍惚，呆呆的站在一旁想了许久。若是天下人都皆为兄弟，那世上还会有什么仇恨和争端，反推之若是彼此间若是能放下仇恨，是不是毫无血脉的人与人间真的能成为兄弟。 父皇、母后，还有董太后都已经没有了，自己一直执着于过去的那些事却面临着将唯一剩下的兄弟间的血脉亲情毁于一旦的境地。自己真正想要的是这个吗？ 刘协抬头看着刘辩，发现他正站在湖边。西垂的太阳火红如血，湖面上波光粼粼，一片金黄。 刘辩走上前，心里早已下定了决心。 “辩哥。”刘协在刘辩身后轻声说道。 刘辩转过身，目光柔和。他的脸上露出一种期待已久的欣慰笑容。 （未完待续，敬请关注下一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