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世人皆苦

    黑夜退去，掀起光明一角，山溪的晨雾在一缕朝阳中时聚时散，春日的阳光从林梢高处洒下，让所有事物都镀上一层眩目的光晕。

    那个不知姓名的洞玄境剑客还在春日的阳光里挣扎，好死不如赖活着，但活着却是种痛苦。世人皆苦，万般苦难于一身，便是那个剑客的现状。

    而林昱还在舔舐血战后的伤口，朝阳将夜色尽数驱赶开，将光明和温暖散向人间。林昱在高悬的春日下醒来后便头疼欲裂，摇晃坐起身，却满脸笑意，能活着便是莫大的幸福，便要笑着面对每一天。

    喝了口泉水，从怀中拿起青瓷瓶倒出最后一颗小还丹，一粒丹药下肚，头疼感觉虽然只是稍稍减弱，但整个人立即便神清气爽起来。武当擅炼丹，符、丹、剑三绝，丹居中，为正统，符居左，剑居右，是为辅。林昱所服食的小还丹便是武当极为出名的一味丹药，对内伤具有奇效。

    柳乘风在武当为师祖般的人物，他所携带的疗伤药且是凡物，大多都是上等药物。一夜休息，加上武当山的诸多疗伤圣药，伤势已经稳定下来，并在快速恢复中。

    瞥见横放在面前的雪中刀，伸手握住，便听刀身颤动着金石鸣声，发觉体内真气流转，百骸受润，似乎又有了无穷无尽的力气。这个乱世，什么也比不上一把刀在手让人心安。

    一只傻傻的兔子死在刀下，抬手剥掉兔子皮，清洗过后，就用宽大的不知名树叶包了裹上泥巴塞进火堆里猛烧。

    吃饱了才有力气，才能应付诸多变故。还有数十里山路要走，前路茫茫，容不得林昱有一丝疏忽，但只要活着总会有看不完的风景，林昱想要看更多的风景，那便要活得够久，走得够远。

    如今林昱走上了一条与普通修行者截然不同的道路，不管是几记刀意，还是饕餮的吞噬之力，妖星的掠夺之力，都是为他悍不畏死的战斗服务。从踏入妖域开始，他时刻以“不以战胜敌人为目的修行都是吃饱了撑着”的原则要求自己，在日常的修行生活及战斗实践中不断地尝试学习，如今在归家的路上遇数态妖怪战而胜之，他已经做得很好，却想要做得更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虽然修行境界依然普通，只是坐照境二重天而已，但他已经能够称得上高手，尤其是面对普通修行者的时候。

    不远处欧阳锋妖怪本体已经成了一堆烂rou，林昱走过去取下他眉间的白汗。白汗呈扁圆形团块状，棕褐色，质坚，角质状，微有光泽，半透明，气微腥，这就是蟾酥。再取出一颗妖丹，色黑，数态的水系内丹。

    那一摊烂rou自然会有大自然来解决，任何食rou的吃草的绝对不会放过这样一场大餐，数态妖怪的rou体蕴含的能量足够开启野兽成妖的开端。即使是食草的野兽也会改变他的本能去吃掉那堆烂rou，或者说，万物不断进化才是万物生长的本能。万物循环往复，一妖死一妖生，轮回而已。

    本已经沿山路离去，林昱突然又折了回来，从地上拾起那块神秘的鱼鳞，贴身藏好，方才离去。

    沿着山道向前走，山道上全是战斗后留下的痕迹。山间的千年巨松虬枝铁杆被一剑斩断，山石被剑气劈砍的模糊不清，大地上一道道纵横着的沟壑。无不表明这是一把很强的剑，在这片天地间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地面上也是血迹斑斑，斑驳的如同黑夜的碎片。

    林昱沿血前行，山道上到处都是战斗后的痕迹，痕迹上到处都是血。

    一柄剑插在地面上，剑柄处刻着古篆浪沧字样。那是一把很锋利的剑,通体湛蓝，不知是何材质铸成,剑身上有一道大海波涛汹涌澎湃的图案。林昱将其拔起，剑身光滑的如同一面镜子,显得格外精致。

    显而易见，那个剑客来自剑冢第六的浪沧剑派，摸了摸包裹里的《杀鲸剑》，这本剑谱林昱还未准备去学，拿着那把蓝色的剑继续向前走去。

    一个腰牌已经破裂开来，散落在地面上，林昱将其一一拾起，拼凑在一起，一条四爪青龙盘踞在腰牌上，腰牌正中依稀能辨认出为“刑部泽州清吏司员外郎慕容云海”字样。

    林昱心中一惊，这柄剑说明他师出浪沧剑派，这块腰牌则说明他在大夏王朝的官职为刑部泽州清吏司员外郎。

    官职虽然不是很大，从五品，但权利极大。作为泽州刑部的二把手，掌控一州刑狱事物，不想竟然无声无息的死在了荒山野岭之地。

    他叫慕容云海。

    林昱看着山道尽头的慕容云海，将手中雪中刀握的直颤，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愤怒。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必如此苦苦折磨人。

    从慕容云海身上流出来的血越来越少，并不是他身上的伤已经恢复，而是他已经没有多少血可以流了。

    只一眼看上去，不是他身上东一道西一道的巨大伤痕，也不是浑身上下密密麻麻血口，而是他只剩下一个躯干的身体，四肢尽去，只一眼看上去便是凄惨无比。

    人彘！这是一种残忍的酷刑。

    就是把四肢剁掉，挖出眼睛，用铜注入耳朵，使其失聪，用喑药灌进喉咙割去舌头，破坏声带，使其不能言语，然后扔到厕所里，有的还要割去鼻子，剃光头发，剃尽眉发，然后抹一种药，破坏毛-囊，使毛-囊脱落后不再生长，永不再长毛发，然后一根根拔掉，有的嫌累，就一起拔掉。如果有皮掉下来，或者在行刑中就死了，刽子手就会被人嗤之以鼻，甚至丢掉饭碗。也有在行刑过程中就死了的，没死的就被放在厕所里做成了人彘。

    这是吕后发明用来对付戚夫人的一种非常残忍酷刑，大汉帝国初期后宫内斗，吕太后将通幽境的戚夫人做成了人彘，还安排了专人“照顾”，然后丢弃在茅厕中任其痛苦死去，整整三月才精神崩溃而亡。

    不管是人类还是妖魔，残忍是与生俱来的天性，人类发明了无数酷刑来施加在人类自己或者妖魔身上，即使是以残忍著称的妖魔也不能望其项背。

    想来慕容云海在刑部大狱里看到的诸多刑罚也不及现在自己所受的痛苦相比较。

    四肢齐根而断，伤口处被浓酸和火焰灼烧，早已经止住了血。显然是欧阳锋为了防止他失血过多而做得简单粗暴的处理，而周身那些血口也很有讲究，深度与位置足以让他感受到极度的痛苦，却又不至于即刻断绝他的生机。

    慕容云海在山道上艰难地蠕动，很久才能向前移动一小段距离。他是个很俊美的年轻人，看上去绝对不会超过三十岁。三十岁便是洞玄境的修为，给他十年磨砺进入通幽境也是有极大的可能，三十岁不到便官至员外郎，他很有为。年轻加上有为，便是年轻有为。他的路还很长，但不管是一心修炼还是在官场上摸爬滚打，身后有一个剑冢第六的浪沧剑派，他的路肯定是坦坦大道。

    而现在，他的面前是洛城方向，是太阳升起的方向，他的脚下已经没有路了，因为他已经没有了脚。但他依旧想要活下去，即使是痛苦的活着，那也是活着。通幽境的戚夫人能在那般痛苦之下苦苦支撑了三月，还不是想要活下去，只要活着，总会发生奇迹。

    对于修炼者而言，四肢、眼睛、耳朵、舌头，都不是必需品，只要识海完好，丹田经脉尚存，都是一样活着。

    在寒夜里挣扎了一天，他没有发出一声呻吟，如今面对阳光，他再也无法压抑痛苦与恐惧、保持老狼般的沉默，每当温暖的阳光从树梢间洒下，都能听到一声声惨嚎。

    这是对身心最彻底的羞辱与折磨，这是一场似乎永远都不会停止的酷刑。

    这，本来就是一场让人奔溃的前行，因为他已经看不到前路。曾经俊美、强大、高高在上的大剑客，现在一只眼已瞎，四肢尽去。

    他的意志力真的很坚强，如若钢铁。如果换作其他的人，这种情况下只怕都会崩溃了，会想尽一切办法自杀。但他没有，他入刑部已经三年，三年时间里爬到了现在的位置，他很享受刑部大牢里的各种刑具带给他的快乐，他这辈子折磨与羞辱过太多人，对无辜者施过太多酷刑。他见过人世间最黑暗与最痛苦的画面，那是真正的地狱。

    现在酷刑降临，让他身入地狱，纵使那个妖怪残酷的手段让他的身体严重残缺，让灵魂都在颤栗，依然无法让他投降。他固执的认为这是上天对他的考验，在死亡到来之前他绝对不会自行去迎接死亡，相反，他无比渴望着最后的胜利，活着便是胜利。

    不知何时，一道黑影挡住阳光，慕容云海睁开仅余的一只眼睛，看着林昱，眼神中绽放开无尽的光芒。

    “救我……去洛城……。”他的嘴唇缓缓开合，再没有任何气力，昏迷在林昱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