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静夜思(二)
朦胧之间,殷天官把身子侧到一旁,用半个紫色鱼身触碰少女的手,这简直是一种寒酸无比又笨拙的安慰。 可是少女如枝头的带雨梨花,绽放微笑。她摸摸殷天官的头:“我知道,紫郎,你叫我别哭,是吗?” “采宁,你怎么又跟鱼说话!过来!快回房!你们两个死丫头怎么看着小姐的?成亲前,不许再让她出房!” 厢房传来一个严厉的声音,喝斥廊下两个丫环。那是一名珠光宝气的贵妇,模样和少女有些相似,但发自内心的暴躁和抑郁之气,让她原本堪称俏美的五官扭曲而尖刻。她有一头正常的黑发,没有少女身上的灵气。 “你看,紫郎。我的娘,只给我躯壳,却也不把我当人看……她怕我。我的全家,都怕我,他们只要我嫁出去就好,不管对方是人是妖是怪,嫁出去就好!” 临走之前,她以一种炽热得令人难以承受的目光,灼灼透视着水里的殷天官,说了让他听不懂的话。 “如果你不是鱼,而是龙,我嫁的,可不可以是你?” 然后,殷天官眼前银光一闪,两个丫环已怯怯靠近,一左一右把少女搀走。少女的泪不止落在水里,也染上池边的几杆细竹,不知是否他的错觉,泪痕竟沾在竹枝上,晕成一点、一点的小巧紫斑。 采宁。她的名字叫采宁。 自从池子里滴过她的泪,殷天官无论游到何处,心底都盘旋着采宁那对灼灼的双眼,池水的温度再也不一样了,任何一处都是热的。即使天色已暗,一勾弦月悄挂树梢,他依旧浑身guntang。 耳中还回荡着她那句话。 如果你是龙,如果你是…… “连鲛身都未成,你顶多是人间一条名贵的鱼,或是妖力浅薄的紫鲤精罢了!妄想一朝成龙?真是想得太美。” 深夜的池边,不知何时出现一名素衣少年,俊秀的面庞正对着殷天官,薄唇带笑,正是殷天官所熟悉的一张脸!那副不可一世的倨傲! 是子珩! 殷天官喜出望外,即刻张口大喊:“子珩救命!” 然而,从他口中冒出来的声音却不是自己的,却竟是一个悲凉而沧桑的声音! 他说:“龙子助我!” 接着,殷天官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忽然,他感到自己漂出了鱼身,完完全全进入了那条紫鲤的记忆……宛如看戏一般,殷天官看见了一切。 刘宅池里这条紫鲤,本是一只洞庭湖内修练将成的小妖,却不慎在修炼幻化的紧要关头被渔夫捕捞了,外型紫贵讨喜的它,很快被献给正要退隐,路经洞庭湖畔的刘宰相。 还未修炼成精的它,离了钟灵毓秀的大泽,被放到刘家后院的荷花池,想必是不可能再成精了!于是,紫鲤从此万念俱灰、总是沉淀池底,不肯浮上水面;眼看着就要如此日复一日,老死鱼生。没想到,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它却发现自己的灵力与日俱增,短短数月间,居然已有了化人的能力! 好奇之下,它找了一个妖力最盛的雾夜,化为人形潜入刘宅,试图找出让它妖力大盛的秘密。 在边厢的角落,它找到一个满头银发,正自宁静沉睡的少女,清净纯粹的仙气,随着她浅浅的呼吸声,温和流转。 明明不是人,不知怎么回事,却投胎成人! 发现银发少女的这一刻,紫鲤精想起许多它不想去听,而总会传到它耳里的窃窃私语。 刘宰相勤政爱民,偏偏上天要他为德不卒,临老,在他的第三房小妾怀中赐他一明珠,生来玉雪可爱、通晓世事── 可叹的是,女孩头发天生雪白;可惊的是,世间一切她无师自通;可怕的是,预言善恶无一不成真。 于是,迫于京城内盛传他家有神鬼的悠悠之口,刘宰相提早告老还乡,归隐在纷扰难及的偏乡僻壤,不敢也不知如何亲近女儿,特地为女儿的喜好筑了这一区静谧厢房,有莲池、有竹丛、有洞庭石、有一座高高的望月楼…… 就是没有亲人的爱和暖。 每逢月圆夜,银色月光洒在望月楼的最高处,总有她银白的发色倒映,还有她镇夜悠悠的长叹。 自从发现刘采宁开始,紫鲤日复一日陪着刘采宁,更因她的不开心而随之憔悴。寂寞的刘家小姐为这头通晓灵性的紫鲤取了个名字,叫“紫郎”。 终于,有一天,采宁告诉紫郎,自己要成亲了,但却不是嫁给人! 原来,在刘采宁十七岁生辰前一日,刘宰相家中来了个半仙,一开口就把刘家小姐的不凡之处历历数遍,并告知刘宰相,此女近期姻缘将至,若刘宰相没有好生处置,将会给整个刘宅带来灾难。 刘宰相嗤之以鼻,召来护院,赶走那摇铃云游的半仙,半仙也不反抗,也不气恼,只悠悠留下一句话:“倘若宰相反悔了,记得找去城南狐仙庙,应是还有救的。” 当天晚上,天雷隆隆,劈上了刘采宁望月楼里的一大块洞庭石,一阵烟尘大作,众人还来不及反应,便见天上暴雨泼啦啦降了下来,洗净了那块洞庭石,石上竟出现了之前还没有的几个大字: 姻缘天定择日聘妻。 石上大字洗了出来,雨也停了。 当刘宰相获报,惊疑不定地来到望月楼,才刚用颤抖的手摸上洞庭石,一块足有五个刘宰相般大的石头,竟在倾刻间碎裂了,碎石之中,露出一阵金珠异宝才有的精光。 一个大箱已展开,箱内皓光灿灿,盛满每颗皆有姆指大的圆润海珠,更摆着一座小树丛般大的红色珊瑚! 还有一个带锁小匣,就放在装满了海中奇珍异宝的大箱上。 无人敢动这一箱金珠宝贝,亦无人敢去碰匣子;此时,刘宰相想起了白日的那疯癫半仙,忙派人去狐仙庙一看,哪还有半仙的人影?只见庙外一株老垂柳上,却是一名华服秀雅的少年公子,身旁随侍着十名金盔耀人的高大武士,个个肃然默立。 少年公子摇扇,倚柳而笑:“是刘亲家吗?在下龙宫御者,代大哥求亲而来,聘礼已送到了府上罢?” 众仆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先把人迎了回刘府。 一进刘府,少年公子甚为有礼地递上了婚书,约定五个月后既望之日来迎娶刘府千金,唯一的条件便是当夜之前,府中众人须乔迁一空,仅留下新娘一人,让整座刘府都作为陪嫁。 “当然,不会让刘府吃亏。”少年手上随即摊开的,赫然是扬州名园“橙香”的地契房契。此园有地数顷,光楼房台榭的规模,便是今日刘府的三倍。 刘宰相迟疑半晌,本还要拒绝此类妖物,但一下子却想起:自己那女儿,岂不也是个妖物吗?又想到半仙的那一句话:“若不违抗,保得刘家未来一帆风顺,子孙昌隆。” 于是,刘宰相示退家人,和少年谈起了条件。 少年面上一时诧异,笑了。
“看来刘大人竟是遇着高人指点!也罢,许你些彩头,便算是为婚礼添光。” 条件谈妥,刘宰相准允此名御者随时到望月楼中传递新郎信息,但是,却没有人知道少年到底答应了刘宰相什么。 只知道婚事就这样成了,而刘宰相红光满面,大有喜色。 刘采宁或许是唯一为这桩婚事而不开心的人。让她伤心的不是嫁人这件事,而是亲生父亲几乎是卖女儿的行径。 对她来说,嫁给一个龙没什么了不起,也不怎么可怕,但她宁愿嫁给一条熟识的鱼。 比如紫郎。 她在湖上叹,紫郎在池底叹。听完刘采宁的幽怨,紫郎心里就了然了。原来,这个错身成凡胎的仙灵女子,就是自己修炼多年,飞升成鲛之前的最后试炼! 紫郎丧气地想:她是龙王太子的未婚妻,自己,却只不过是一只渺小鱼精! 然而,有一天,奇迹出现了。 那日夜里,满楼异样的仙霞之气,正是让他得以化人的氤氲灵雾。整个刘府都睡了,只有他在池底犹豫着,是否该再去见采宁一面。此时,来自龙宫的那名少年御者却现身在他眼前。 原来,仙霞之气久久不散,就是因为有此人在。 紫郎知道这是北海龙王的十二幼子,更是这次婚礼上的御者;今日有些奇怪,龙子不去找刘采宁传信,却立在池边和紫郎说起了话。 “喂,你要晓得,我嫂嫂现在还惦记你,是因为记忆未开,等到婚礼当天她什么都想起来,也不会再认得你了。” 紫郎默然,知道龙子说的话句句为真。 但龙子却噙着笑,说出一句让他意想不到的话。 “不过,我可以助你和刘家小姐一段情缘,反正她现在也还不是嫂嫂。” 紫郎震惊了,张口结舌。 “就在我大哥迎娶前这一段时间吧!但是我要跟你做个交易。”龙子俊眉朗目,笑起来很美,但面容无情,神态极为疏离:“那刘老头向我要了百年福报,我不怎么甘心,想从你身上也讨个宝贝。” 紫郎有些心动,他迟疑地问:“要什么?”龙子来自北海龙王府,那里哪还缺什么宝贝? “我要鲤鳞紫袍。”龙子拿手拨了拨池边的竹子,说得很是随意,好像他所想要的这件东西没什么似的。 紫郎却倒抽了一口气。 鲤鳞紫袍,就是把他的紫鳞全剥了,再把全身灵气散吐上去,直到他油尽灯枯,妖族宝物鲤鳞紫袍便完成了。 这人要他的命! 紫郎蓦然抬头瞪他。龙子却只是往身边的竹子上撕下一片叶,把它洒进池里,化成荷叶上一只呱呱叫的小青蛙。 “我知道不划算,你考虑考虑。”龙子轻轻站起身:“大哥今夜要和嫂子梦中幽会,我这就去替他造梦。” 月光落在转身就走的龙子眼里,银光闪闪,清冷残酷。 紫郎心里痛了一下,若有所思。 噢!殷天官这时候说不了话,但他此刻身处紫鲤的记忆片段中,既然感受到紫郎心痛,自己的心脏自然也是痛了一下。他内心隐约感觉,这个长得和子珩十分肖似的龙子,实在是个残忍的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