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斗茶师(二)
紧闭门户的殷家小铺子里,正漫着一股淡淡酒香,春雨之中的温热酒气,很是令人着迷,但众所周知,一过午时,殷家的铺子便是只做订单,绝不开张迎客的,所以路人经过了,也只能闻香而摇头,内心盘算着“明日再来吧”! 铺子里,只有一个扎着头巾的忙碌身影。殷五娘低着头,正专注地将面粉、温水、酒酿、和糖混揉而成的面团分成十数块,她手中的大陶钵里,已有研得绵细的甜芝麻馅,桌上还有一盘数量极少的粉红色馅泥,发出幽微精致的花香。 殷五娘手脚麻利,几块芝麻馅的酒酿饼已揉捏成扁圆状,每块约有半片荷叶大小,她将饼放上洒了面粉的桌子,正要把抹了酥油的饼铛放上炉子。 突然,殷五娘仿佛查觉了什么,英气十足的侧面略一扬眉,她打开了尚未升火的炉子,对着紧闭的大门开口了。 “龙子真是好兴致,如此随兴光临寒舍。”淡淡的声音,听不出喜乐:“若是来作客的,请门外稍候;若是来讨食的,劳烦您升个火。” 藏身阴影,不知已倚在门柱边多久的子珩,闻言一笑。 “五娘说笑了,倘若要子珩施法,不淹了火炉便是万幸,哪能升火?子珩还是乖乖出门,等着作客吧。” 说着,子珩果然要开了门闩走出去。 五娘头一抬,幽暗光下分辨不出年岁的容貌沉冷异常:“龙子应当知道五娘的规矩,煮食的期间必是不开大门的,还请龙子怎么进来,便怎么出去。” 子珩唇角一弯,脸上是少见的真诚和无奈。 “五娘,子珩此刻就是不想施法,免得让惇和天君和那大小姐发现了。五娘暂且委屈一会,让我躲躲,若是我这样施法走出去,带令下凡的天君竟找上此处,或者让他们碰上了天官……五娘想来也是不怎么乐意,不是吗?” 听见“惇和天君”四字,殷五娘脸色一变,放下手里的铁盘后,微一掐指,心里一凛。 “朱雀之眼降世?” “是,子珩只不过恰巧遇上此事,本无意于神器之争,若是让此二人误解了,可大大不妙。” “随你。”殷五娘冷笑一声,却也不再驱赶子珩,只是回头专注在自己的面团上。 “五娘,子珩既不是来作客的,便也帮忙吧!”说着,他果然捋起了自己的袖子,露出白皙的手臂。 “龙子自便。”殷五娘没有拒绝,只是把桌上的花瓣馅泥推向桌子另一端,自行升火去了。 子珩果然是熟门熟路,一脸认真地揉起面团。 玄色灵风钻进了北海,在金碧辉煌的龙宫前化出人形,是名乌衣少年。龙宫外的侍卫垂首示敬,拦也不拦地随他大步踏入。 外貌虽颇为俊秀,但少年老成的气息,正是离汜。 “子珩呢?”闯进了十二龙子的崇冥殿,只见蛟纱摇曳,明珠光灿,殿里却是人迹杳然。 “离汜大人,龙子去了人间……”还未等到殿内侍女应答完,离汜“啧”的一声,声音中颇是不忿。 “又去历城?害我白担搁了这些时间找他!” 转瞬,又是一阵气急败坏的黑风拂过。 “娘!子珩?” 当殷天官带着小纸包回到铺子里的时候,不速之客正熟练地裹着芝麻面饼,抛给殷五娘去烙。 “天官,你回来啦?”原本不应该出现在自己家中的子珩,笑吟吟地向他打招呼。 他俊秀的身影和烙饼的锅子映在一起,说有多不配,就有多不配。偏偏子珩又是异常专心,专心得连脸颊都沾上了糊。 殷五娘对开门声浑不在意,依然致力于自己的烙饼,但脸上的神色显然因为儿子归来而柔和了些。 “回来了就去洗把脸,吃点热食。待会饼烙好了,你便送到仙客居去。” 殷天官习以为常地踏进屋,在厨房边间的桌子倒碗茶水喝了。当他第一次认识子珩的时候,此人就是像这样突然出现在家里,在家中与殷五娘说话。 一看到自己开门,他的招呼声,热情得就好像自家兄弟一样。于是,他也逐渐习惯了每个月总要有几天,回家打开门就会见到这个华衣贵公子。 虽然,他依然弄不清楚此人和自己家里究竟有何关系。而且,娘亲往往对一身贵胄打扮的子珩不假辞色,可却又不在意自己被子珩拉出门去,像上回试胆那样子,彻夜不归…… 殷天官自认愚鲁,实在想不懂,干脆不想了。 他把纸包和图样放到桌上,顺势正要像以前回家时一样把门打开了,多透点光,但是,今日一听到开门的“吱呀”声,殷五娘和子珩倒是同时转过头来,对他大喊:“把门栓上!” 殷天官愣了一下,室外的细雨一下子大了起来,淅零零泼在自己的脸上,竟连迟钝的他,也觉得仿佛有种山雨欲来的异样。 容容跟在惇和身后下了船,才刚感觉雨小了些,立刻就嗅到一股明显的龙气。 “是臭小蛇!”容容正辨认着方位,雨势却忽然又大了,点点溅上她的绣花鞋,青涩的草腥气扑面而来。 又闻不到了,她讶恨地跳脚。“他故意隐瞒行踪!” 惇和苦笑。只要一遇到十二龙子,这小师妹永远会恼得失去理智。 不过是六十年前容容刚入师门的时候,龙子对她恶作剧了一场……“都六十年了,你到现在还记恨?” 见容容脸色变得比天空还暗沉,惇和就知道自己的耳根又要不清静了。 “师兄!被他骗了在师门大宴上出丑是小事?害得师父整整数年都被当成笑柄,这是小事?” “师父和大家都不在意的。” “我在意呀!”容容原本梳得极为精美的流苏髻,都要倒竖了:“此仇不报,我就不是月容真人!” 惇和叹了一口气,忍不住伸手替容容抚平鬓角。“……容容,咱们去喝个茶,静一静。你现在气得不太像仙人了。” 倒像妖魔多一些。 “那是什么?” 等到饼都烙好、端上桌,火炉也煮上了一壶水,殷五娘终于在浓郁的酥油香里嗅到一丝清芬。 她拿起纸包,脸色很是诧异:“天官,此物从何而来?” “啊,今天来了个古怪客人,说要下订,也不说要做什么,只给了图样和这纸包,他说,如果见了纸包内的东西还不肯做,再拿去还他。” 殷天官一口气交代清楚后,拿起一块热腾腾的芝麻酒酿饼就啃,一点也没注意到娘亲的脸色。 殷五娘脸色铁青,拿起图样仔细瞧着,不发一语。 “五娘,你这可真是我不犯人,人来犯我!”子珩偷着捏走了一块外皮点着红印的花瓣烙饼,站回炉子旁慢慢吃了起来,顺道等着看戏。 殷五娘细细审视着图样,殷天官坐在一旁,透着微光,只能隐约瞥见纸样上的一团阴影和几排小字,其余一概看不真切。 “下订之人如今在哪?”眉头紧锁的殷五娘吁了一口气,终于放下图纸,接着打开纸包的神情更显慎重。 “他说要在仙客居等待音讯。” 在殷五娘开启了第五层油纸后,包里展露出一小堆球状茶叶,褐色叶片外裹着不知名的银毫小瓣,蜷曲紧裹,模样犹如昙花未开放时一般,精巧不似人间物。 “你看着觉得是什么?”殷五娘眉峰聚拢了,仿佛在思索着什么,但又不能肯定,于是一抬头,却是问起了子珩。 “此物,子珩生平也仅仅在大宴上见过一次,此人可真是下足了重本!”子珩从火炉上拿下已滚沸的煮水铁壶,取了只陶杯,走近开启的纸包,撮了一颗茶珠进杯里,热水一冲── 殷天官只见杯里瞬间开出了朵彤光闪烁的小小莲花,正中央的花蕊荡出了氤氲的茶香,整杯茶汤透着清雅的浅黄,美不胜收。 他尚在赞叹着,殷五娘的身子却微微发颤,子珩的脸上则闪释了阴森的异彩。 仿佛是怀念,又似含怨。 天官,你看见什么?”子珩捧着热腾腾的茶汤,面目隐在阴影之中,脸色幽邃不清。 “水里开了一朵红莲,很是可爱。”殷天官仔细看了看杯里,照实说了。 “五娘,你呢?”子珩望向五娘的眼神,带着些微的笑意,以及恶劣的好奇。 她笑得甚是勉强。“……当然,与天官一样。”在单纯的儿子面前,她不得不说谎。 呵呵呵……子珩笑得不可遏抑,心里自然雪亮。 “看来,五娘应该也知晓,此处只有天官喝得起这杯茶了。”他把花茶推到殷天官面前,眉眼弯弯:“请用。” “娘不喝吗?” 殷五娘只是摇摇头,沧桑一笑。“天官,这茶……娘和子珩都不能喝。你喝,连着花一起吃了无妨,对你大有益处。” 殷天官并没有查觉丝毫异样,端起陶杯饮了茶水,在他的口中,红莲香美,茶汤柔顺。 他不知道,在殷五娘眼中,杯里开出的是一个被利刃刺穿的胸膛,满杯溅出鲜艳的血沫,和凄清的低语。 那颗茶珠里,开出了烙印在她脑海深处,永远抹灭不去的记忆,那是当初殷家本宗的最后一战,也是她临危受命,受殷氏族长托孤的一次死别。 殷天官更不会知道,在子珩眼中,茶叶在热水冲激之下,开出了一张隐藏在他内心深处许久,紧闭双目,苍白而弥漫着死气的俊美面容──竟是张与殷天官一模一样的脸! 那是子珩永远不想对任何人说起的秘密。 此茶不是人间物,是用朱雀神力才得以烘成的“郁火明珠”,“郁火明珠”饮后轻身健体,对修道之人大有奇效,但,却不是人人喝得起。 因为,此茶一经热水熨烫,便即刻照映出人内心最深刻的记忆或恐惧。 只有两种人能真正享用这茶带来的好处。一是无欲无求的神人,一是纯善如素纱的凡人。
无论如何,“订金”被殷天官吃了一颗,殷五娘更确定了来人不易打发,这笔买卖,恐怕是非接不可。 她斜瞥了子珩一眼,声音淡淡,却自有不容拒绝的威仪:“待会天官不要一个人去仙客居,你和子珩同去,如见了那人,便说……这单,我殷五娘接了,明日辰时必定如期送到。” 坐在仙客居二楼的雅阁,正对着轻灵泉水喷涌的景致,再加上雨势渐小,容容的心情这才好了点。只是,船夫真是言过其实了!这里虽用了水煮茶饼的正统煎茶法,但煎出来的茶,味道实在不怎么样。 “师兄啊,这茶,比咱们平日自己随意冲来喝的都还糟糕!”她捏着茶杯,俏脸微嗔。 “此处是凡尘,不是仙居。”惇和倒是毫不在意,喝得很是自在。 但,容容可没有他的好脾气,她把茶杯往桌上一拍,嘴里十分刻薄:“一样是绿的,还不如喝杯绿豆水!咦?有春茶!好香……” 一阵脆嫩却馥郁的茶香传来,容容睁大了双眼,艳羡地看向隔壁桌,却见一个容貌刚毅,却对自己温柔含笑的男子正举杯相邀。 那人一身干净清爽的皂衣,衣领略高,衣扣严实端整,身上带着淡淡的茶香,甚是好闻。 气质有些像是一个风雅识趣而不严肃的惇和师兄,容容第一眼便对他产生了好感。 “姑娘好灵的五感,居然知道在下泡的是今春的新茶?在下是刚从武夷山下斗春茶归来的斗茶师,为姑娘奉上一杯今年武夷山新采的春茶如何?” 在青嫩的茶香引诱下,容容已露出满面喜色,就要奔去,却被惇和拉住了衣袖:“容容!” 他皱了眉,对师妹微微摇了摇头。虽然此人身上感觉不到什么古怪的气息,周身也只是微绕着凡间的茶香,但,不知为何,他就是不想师妹离他太近。 见容容一脸遗憾,菱唇又悄悄瘪起,乌衣男子于是把身边摆着的茶碾、茶碗、茶筅、茶勺全摆上桌,起身一揖。 “这位兄台,是在下唐突,不该如此冒犯!”他面目诚恳,言笑晏晏:“敝姓金,单名昔,只是见姑娘五感灵敏,想为姑娘冲杯茶,让姑娘鉴定在下新购得的春茶品级如何罢了。” 语毕,金昔果然坐回位子,先唤小二送上一壶煮开的热水,接着从怀中取出一小包干燥的春茶绿叶,屏气凝神地端坐,取过金色铜碾,缓缓将茶叶碾成碎末。 动作之轻柔,仿佛手里不是茶叶,而是心爱的人一样。 有宋以来,上自天子,下至庶民,斗茶之风甚盛,尤其是历来以名水著称的趵突泉畔,更是多有斗茶师聚集的所在。 金昔如今所展露出的,正是一手风靡京师的正统点茶法。 随着金色小碾的研磨,茶香不断漫漾,他的动作又是那样熟练雅致,二楼雅阁的这一角,很快就吸引了群众注意,围上了几位衣着颇是精致的书生,甚至连掌柜的都被惊动得站在不远处观望。 当金昔轻轻以湿布擦拭着白瓷紫纹的茶碗时,已被闻香而来的众人团团包围,临桌几乎再也看不见他。 容容不禁为自己的那杯好茶着急了。 “师兄,他不会是坏人的!我去一下,一下就好?” 好不容易等到惇和无奈的一点头,她立即脸色欣喜地转过身,排众而入,端坐在金昔对面。 对面的金昔已研好了茶,正将茶粉仔细过筛,瞥见容容裙影,他立刻抬起头,朝着容容绽笑。此刻,小二已送上了一把热水铁壶,在云色的水气弥漫中,显得他姿态清润高雅。 不仅不像坏人,好似还比师兄更有点仙气哩!容容内心有些悸动。自她拜在师门下,以凡躯修仙数十年以来,似乎已很久没有过这样羞赧如少女的时刻了。 容容自十七岁修仙以来,长相就没有变过,也不再涉足凡尘,即使天生带着聪慧狡黠,但心底确然也还是如少女一般,单纯善感。 擦好茶碗,金昔停下手里的动作,向容容推来一碟约有小指甲大小的褐色糖块:“本已订了甜食作为茶点,但今日想必是做不出来,请姑娘先用点糖,待会饮茶方能品出层次。” “金大哥别叫我姑娘。我叫容容,花容月貌的容。”容容脸上一红。不知为何,就是希望听他唤她名字。 用那个醇美的嗓子,听他唤一声也开心。 “是,容容姑娘名如其人。” 唉呀!怎么感觉要醉倒在茶香里了……她连忙捂住脸颊,试图盖去那一片通红,假意塞了颗糖进嘴里。 “这红糖好香!” 其实容容只感到口中泛着一丝甜,却是羞得早已辨不出真味了。 惇和坐在一边,把那厢对话毫无保留地听进耳里,眉头难以察觉的微拧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