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九花醮(三)
“你跑完之前我都不会出现了,自求多福呀,天官!” “子珩……?”但,殷天官屏气凝神的轻轻叫唤,并没有产生任何回音,只有眼前雪色灰纹大虫的双眼,眯得更恶意了些。 怎么办?怎么办? 心里还没来得及想出解决之道,脑中的声音已悠长一叹,听起来甚是无奈。 “别再看了,还等它咬你?快逃啊!” 顿时,雪虎怒目圆睁,全身毛发竟似都竖了起来,前脚耙地,一声长吼,皓森森的牙齿上光芒反射,眼看就要扑了过来! 跑就是了!我跑! 再不敢多看,殷天官迅速转身,向着山径深处没命似的奔去。 但,雪虎“哒哒哒”的脚步声,也甚是轻快地跟上了…… 只要跑得不够快,背后就会传来吼叫声,但冰山的上坡渐行渐陡,殷天官脚上慢了一下,衣摆很快就被雪虎一口咬去半片。 至少确定,它不是闹着玩的! 身上早就大汗淋漓的不冷了,可是,喘不过来的断气滋味,他也就快要尝到了…… “忘了子珩教你读的医书吗?吐纳法此时不用,还待何时?” 忽然,殷天官脑中那股声音认真已极,详细指点了起来。“三步一吸,二步吐息,含胸拔背,力自腰生,足稳借地。” 不只是声音,还有画面。 他脑中清楚浮现出一个景象:那人满头金发,双目紧闭;足踏祥云,灵气流转,正在引气吐纳。而他的容貌,竟活脱脱便是自己的模样! 殷天官深深吸了一口气,果然秉神静气,随着脑中那个从容不迫的自己,缓缓自丹田凝出一股热气。 然后,周遭的声音仿佛不见了,却又似乎放大了许多倍。不知又过了多久,腿不再沉重,反而已找到了摆动的韵律,自然而然、不必控制地跑了起来。 雪虎的鸣叫声不见了。而自己的右手大臂上消失了片刻的银臂环,再次回到原位,闪耀着莹莹光芒。 殷天官不记得自己究竟跑了几趟,只知眼前的山路小径已走到尽头,此刻的他,正伫立山巅一块平稳的石台之上。 他稳住了沉重的喘息,慢慢用刚练熟的吐纳法调气,站在冰花冻结的沉静山巅,竟有一种“此身非我有”的异样感受。 自己在这个世上究竟活了多久?他想不起来,但,他晓得自己从今天开始,才像是真正踏实的活。 过去,可曾用心感受四周正在发生或寂灭的一事一物?可曾感觉呼息之间,整个世界也在同时律动? 微风的摆荡,冰花轻坠,深深纳入腹中的空气之清新,耳边飘了一绺发丝,凝着汗珠掉落。 原来,这片雪地,仅仅是看起来如此阴寒,实际上却并不冻人。否则,自己怎么会一点都不感到冷? 他的rou身还在吗?这个世界还在吗?略略下沉的手和脚,都不想再举起来了,那么,它们还存在吗? 双眸半阖,许多古怪却不令人讨厌的想法,一一出现在殷天官脑中,他忍不住浅浅一笑。脑中那个本盘坐在云上,闭目养气的自己,居然在身前三尺处现了形! 傲战蓦地睁眼,神色极是意外。 “我当真没有料到,你能臻得此境……竟逼出我现形?”傲战暖暖一笑,足下的祥云消散,他站到了殷天官身旁:“我是傲战,天上的神仙,你不害怕?” “不怕,我知道你在助我,谢谢。”殷天官的眼神澄彻无比,毫无杂质。 傲战对他的不卑不亢赞赏一笑。 “子珩若没有封你神识,让你静定这么多年,你也不可能就此彻悟。” 他搭上殷天官右臂,拍拍他因疲倦而略显僵硬的肩头:“松肩。子珩没料到你的进展如此之快,至少还要半个时辰才会过来探视。来!趁这些时候,我教你如何使它。” “使……什么?”殷天官只觉得右手臂上一轻,傲战的手离开自己的肩,一声脆亮的虎啸从对方手腕上抖出,一把柄长一尺、刃长几近四尺的皓皓锐刀,凭空生出,明晃晃地烁人双眼。 殷天官从没看过这样的奇兵异刃。刀光晃眼,他脑中骤然闪过不久前才反复看了数次的烈刀三连环。 “这是刀吗?我见过的刀,没有这么长的。” 殷天官脑中神思才现,傲战立刻就感受到了:“你是说赵三里用的那刀?他的刀招,你都记住是不是?” 他诚实地点点头。“天官都记住了。” 傲战眼中闪逝一丝玩味,菱唇一勾,手里那柄可供双手握的长刀顿时缩短,化为当初赵三里手中那全长仅三尺余的柳叶刀。 他把刀柄转向殷天官。 “那么,使给我看看?” 咦?”乖顺地接过刀,刀子意外的重量让殷天官手沉了一下,想比画,却无论如何也探不出第一刀。 他脑中明明全都盛满赵三里飞快奔跃的身影,一招一式都看得无比清晰,可是,身体怎么动不了? 他不知道,赵三里是怎么蹲下又飞腾的;他不知道,赵三里如何用手腕抖出灵如蛇信的刀花;他更不知道,使那刀招时究竟要怎么呼吸! 痴痴站着,殷天官内心愈发雪亮了起来,他原本以为自己早就记清了的动作,最后竟是一招也打不出来! 傲战没有笑他。 “你够聪明,没有真的比划给我看,只是这样持刀,已然晓得自己远远不足了吧!幸好你内心还不存执念,否则,此刻也不能透彻了悟。天官,你知道吗?那赵三里为何不怕你学?因为他根本不需要知道你聪不聪明、记不记得那些招式动作,他只要知道你不会武就够了!基础不行,你什么都练不成的。” 殷天官只觉得額上渗出了薄汗,持刀的手不知为何,微颤。 第一次,他意识到自己徒具一身气力,却竟一招一式也不成;第一次,他有为此而愧的感觉;第一次,他想给自己争一口气! “不过,过去没有执念,不代表现在亦是。你已知道自己聪明能学,若不教你,你也会自然生出竞争心来,与其随意拜师,不如现在就跟着我学。” 傲战柔和的嗓子,重重打在殷天官心上。能学!他要学,他想学!他想看见自己的极限!他感觉自己的心兴奋得怦然剧跳。 “天官,天下将乱,一艺不成则无以保身……学不学武?” “要!我要学!” 坚定地抬起头,殷天官对上眼前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他这才发现,傲战原来有一双金色的眸子。 金眸里反射了雪地的光,神威乍现,醇如烈酒,此刻,也是生平第一次,殷天官清清楚楚的知道,有些人是不能挑衅的。 有些人,他如今的生命在他们眼中就如蝼蚁一般娇弱易碎。 有些人,他恐怕一辈子也无法企及──一一就如眼前顿时杀气凛然的傲战! ************ ……凰……凰……你要来了……我真开心…… 五峰观山间的层层松涛骤止,整座山都静了。一阵罂粟甜香漫开,九凰耳畔隐约传来了魔魅的,温柔的,喜悦的呼唤。 本坐在树枝上养气的九凰浑身一颤,捏住身边少棱的灰色衣摆。 “……你听见了吗?他在叫我!” “什么?” 少棱尽管武艺高强,但却一点道法也不会,风里飘来的细微声响,倘若是真正的声音,他不可能听不见。 于是,九凰知道,那人在五年内,便练出了师父当初只教过两人一次的血脉传音。 “姑娘,你别怕。说道术,他比不上姑娘;比武艺,他及不上我少棱!更何况……他初明宫恐怕还没法为难九花观。” 看见九凰纱布底下煞白的脸,少棱顿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会让九凰感到困扰的,也就只有初明宫的那人了。他皱起眉,蹲下身,靠在她身旁低语,却不敢太近。 他无父无母,从小被养在只有道姑的九花观,每日所做,只是跟着师姊们习武,她们偶尔才教他认点字、念些书。有时候,他会被带去远远看着那个站在大殿内持咒练法的小女孩,女孩的眼睛上永远缠着一条白纱,他知道她看不见。 师姊们教他对那女孩效忠,只为她而生,也为她而死。 原本,他只是在好奇中带着些敬畏,但自从十三岁过后,他就彻底了解自己和九凰的身份差距。 第一次见面,小他三岁的九凰天真地唤少棱哥哥,师姊一听见,他便被人当场捆了,在九凰面前往死里打。 他知道九凰看不见,所以不敢喊痛,怕她听了难过。 那次以后,九凰就再也不用糯糯的声音唤他“少棱哥哥”,只用喊下人的方式,叫他少棱。 这样才对,他本是她的近身护卫,若不是因为九凰体质特异,需要刚正阳气相辅压制,九花观女仙的护卫根本不可能会是男子。 所以,这几年来,九花观上下明里虽然待他还算好,暗中却是防他如防盗,视他如视贼。只是,不知不觉中,九凰脱胎换骨,自然生出一股唯我独尊的威仪,除了一个粗使丫头外,便只肯要少棱待在身边,把他使唤得极其自然,九花观中人又见少棱果然对九凰毕恭毕敬、纤毫不犯,也才对他终于稍稍放心。
但,他不是因为被九花观下了奇门毒药,才忍辱待了下来,而是因为九凰就是他的责任! 她的安危,永远比他自己重要。 以往,他的安慰都能让九凰恢复笑容,这回却见九凰摇了摇头:“不,他执念过深,我们现在还无力应付。如今他传音却不现身,必是不敢在灵素师兄的眼皮子底下造次,绝对不是怕了你我。” 语毕,九凰唇间默诵持咒,骤然休止的松涛复起,沙沙沙的翠浪来袭,震破了凝固在空气里的异样甜腻。 血脉传音被冲散了。 在松风吹拂间,九凰提起点心篮子,递给少棱。“少棱,方才那人身上,有来自龙宫的仙气。找个名目召他来,顺道,把他所有的家人都带上。” 少棱接了篮子,露出明显的愠色。他不喜欢刚才那人,更不喜欢九凰对他的另眼相待。 “连家人?为什么?” 九凰再度荡起莲足,细语轻轻:“他若肯帮我对付初凤,那就最好……要是不肯帮,免不了让他家里人见识见识我九花观的手段。” ******** 铩羽而归的离汜,既坏了净魂瓶,更没有收回傲战魂魄,被调回玉殿养伤已数日,直到今日,他才得见玉帝一面。 就如过去每次私下召见他时一样,玉帝轻衣便装,无袍无冠,却仍是稳稳端坐殿上。不知为何,每回玉帝召他时,都会隐敛神光,让离汜清晰地看见他的脸,尤其是那对几乎洞烛万事的尖锐眸子。 有时候,他会错认此人仍只是过去的玦觞元尊。 “……圣上,离汜理应获罪,请……降罚。” 跪在殿内,离汜气息奄奄,几句话说得极其虚弱。 他并没有忘记,这个玉帝在人前笑口常开,甚是慈蔼,行事雅正;然而,背着众人私下交付他任务时,那张不带笑意的脸,是何等的阴晴不定! 于是,这几天为了脱罪,他早替自己调理出“被十二龙子以邪戟失控暴击的重伤”,就凭这一身损及灵气的血rou模糊,要应付过去本是万无一失,不过,如今真正跪在殿下,离汜仍不免略显心虚。 “子珩伤的?” “是,龙子入魔伤人,用的是傲战封印过的紫微……” 本想落井下石,再替子珩添一条罪名,却听见头顶处传来玉帝极为不满的一声冷哼。离汜顿时惊觉,紫微神杀之名,便是暗示诛神杀仙而神界第一位,岂不正是眼前的这位? 这邪戟名字脱口而出,果然太不谨慎! “呃,是拿魔界邪戟伤的!玉帝若早一天召见离汜,恐怕也还不能这样在殿下应答如流……” 但,来不及了,话已说错,离汜心里不安,忍不住抬眼瞄了一下玉帝圣容。等不到玉帝响应,为博怜悯,他硬是逼出自己一身创伤的渗血,却只等到玉帝不笑不怒的一望。 那张脸,下颔尖削,凤目含露,薄唇略显苍白,貌美直比凌波仙子,但却不知为何,永远带着一股慑人的尖锐。 “果然伤得重。不过,你可别忘了当初若不是朕把你从那里弄出来,只怕你想要如此苟活也没机会了!离汜,你还记不记得,在那里若没有完成任务,得受什么罚?” 嫌恶和恐惧,从离汜的背脊上密密麻麻地爬了出来。那里是邪窟,此处是天庭,然而,那边的手段,眼前玉帝可是一清二楚。 “噬血……钻心。” “怕啦?”玉帝本来很好听的嗓子,此刻笑得十足寒薄:“朕拿你们那边的手段整治傲战心魂六十年,他可是哼都没哼一下。” “离汜已不是那里的人,如今只效忠圣帝!”磕头声乍响,离汜跪地不动。 只听见玉帝声音转而和蔼:“替我办事的人,不罚;只有不能为朕所用的人,才该罚。” “请圣上下旨,这回离汜定不辱命!”言下之意,还有转机?离汜一抬头,惊觉玉帝正散出异常锐利猛烈的神光,在这样的神光之下,他心底的所有不满,才刚萌生,就全被烧成死灰。 实力果真悬殊!玉帝,还不是他能违逆的。 “朕可以等,等你伤好了再来领命。到时,你下凡去找一个人,辅佐另一个人。” “找谁?” “傲战的转世。” “助谁?” 玉帝抬高了脸,殿上一时明光闪烁,离汜眼一花,看不清玉帝的脸色。 “时候一到,你就会知道了。”玦觞的脸上,带着离汜看不见的寂寞轻笑:“只要你帮对了人,朕就把你多年来一直想要讨回去的东西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