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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霄然

    “岩谷青埃,川源苍翠,烟浮草木,远望氤氲,此金气所生,燥之化也;夜起白朦,轻如微雾,遐迩一色,星月皎如,此万物阴成,亦金气所生,白露之气也;太虚埃昏,气郁黄黑,视不见远,无风自行,从阴之阳,如云如雾,此为杀气,亦金气所生,霜之气也;山谷川泽,浊昏如雾,气郁蓬勃,惨然戚然,咫尺不分,此杀气将用,亦金气所生,运之气也;西风暴起,木偃云腾,天雨大霖,是为燥与湿争,气不胜也……”

    静谧之夜,和缓的诵读声中,隐然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苍凉肃杀之气。

    声音来自山顶,一间修道之人清修的道房中。

    这间名为“望气堂”的道房中,陈设极是简单。除了中央烧得正旺的火炉和靠得极近的一只蒲团,以及散落一地的黑白棋子外,再无它物。

    诵读之人背向房门,就盘膝端坐在那只蒲团上,左手五指指节屈伸不停,口中每念一句,右手便不拘黑白,随意拈起一枚棋子,落在周身的某处地上。

    忽然,“啪”地一声轻响,棋子落地,诵读之声嘎然而止。诵读之人徐徐开口道:“望气十丈,金铁禁绝!朋友请卸剑!”话音未落,身后的房门应声而开。十丈开外的月色下,一名黑衣劲装男子紧按着腰间的剑鞘,手臂一阵剧震,手指竟不由自主地松了开来,那柄佩剑便自鞘中飞了出去,“咣啷”的一声,跌落在地。

    黑衣男子虽惊不乱,也不去理会那离身而去的佩剑,向前疾趋数步,然后猛地纵身一跃,整个人便化作一道黑线,迅疾无比地划入道房之中。

    房中人一手扶着通红的火炉,一手轻拂青色道袍的衣袖,不急不慢地起身转了过来。吞吐不定的炉火掩映之中,却是名三十来岁,一脸病容的中年道者,面无表情地看着气势汹汹的闯入者。

    由于有火炉的阻挡,来人的身形不得不为之一缓,只听得“嗤”、“嗤”、“嗤”数声轻响,饶是黑衣人身随意动,及时止住来势,随着几缕青烟被他带起的疾风吹散,身上的衣物已有好几处,被炉身四周散发出的极度灼热之气烧着。

    黑衣人不由地心中暗惊:怎么这看似极其普通的一只火炉,竟会发出如此极热之气,再看对方,几乎是靠在炉身之上,衣物为何却是完好无损?何况还用一只手掌稳稳地扶在火炉的炉身之上。

    他心中虽是极为惊异,却无半分退缩之念。今夜既然敢独闯这望气堂,又怎能被区区一只火炉阻住他的脚步。只是停顿了极短的片刻,他便继续举步向前,也不理会身上越来越多的地方被烧着,直至离对方不到五尺的地方才停了下来,双眼紧紧地盯着着对方。

    “朋友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事?”房中之人有些奇怪地问道。

    不料黑衣人却突然出手,隔着火炉,双掌直击对方面门。房中人猝不及防之下,被扑面而来的掌风扫及,整个人不由地倒退了数步,离开了那只火炉。

    黑衣人一击奏效,心中大喜,丝毫不敢怠慢,猱身而上,拳脚并用。房中人一时间竟是被逼得毫无还手之力,只得步步后退,若非这“望气堂”与一般的道房比起来,尚算宽敞,只怕已是退无可退,伤于对方闪电般的攻击之下了。

    黑衣人自知身在险地,丝毫不敢大意,如影随形,掌风赫赫,每逼退对方一步,自己便离那火炉远了一分,便更是心无旁骛地全力施为,眼看就要将对方逼入房中死角。

    就在此时,地上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黑白棋子,似乎感应到了主人的危险,竟纷纷从那地面上自行跃起。每在间不容发时,总能击中黑衣人的身体,力道虽小,方位却极尽巧妙,迫使黑衣人只得不停地中途变招。若非如此,黑衣人相信自己早已得手。

    越来越多的棋子在整个房间的空中飞舞,此起彼伏,密如罗网,伤敌不足,扰敌心神却有余。更让黑衣人暗暗心惊的是,击中自己身体的那些棋子,单独一两枚甚或数十枚也并没有什么大不了,但如此连绵不绝地击中自己,时间一久,遗留在他身体上的微弱余劲,竟似隐然有前后呼应之势。他的身体内就像多出了一道气息,如蛇如蚓,缓缓蠕动。

    黑衣人渐渐焦躁起来,将心一横,决意不再拖延,索性双眼一闭,绝式“左右逢源”一出,顿时周身丈余尽是掌影,房中人被死死地笼罩在其中。黑衣人决心拼着被那棋子击中要害,也要一式制敌。

    房中人似乎被眼前的威势所慑,没有作丝毫的反抗与挣扎,任凭黑衣人的左右双手一齐落在他肩上的“缺盆”。而就在同一时刻,一枚白色棋子也不迟不早地击中他后颈中的“风府”,与之前的棋子留在他体内的那道气息相合,如一道电流般,瞬间便锁住了黑衣人周身的气机。

    本已行至双手指端,正欲破指而出的两道气劲,也被硬生生地封住,尽数反逼回体内。总算他意不在伤人,仅用了不足五成之力,否则被这般强行逼回体内,五脏六腑定然会因承受不住而毙命当场。

    但即便如此,那两道反噬之力,在他体内完全失去了约束,横冲直闯,不过半息之间,黑衣人已是面红目赤、五内俱焚,更可怕的是,他周身的xue道尽数被那棋子所注入的奇异气流所制,全然动弹不得,如此下去,对方只需静等片刻,他便会自行爆体而亡。

    房中人远离了那只火炉,似乎有些久了,开始抵受不住这冬夜的阴寒之气,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身体一晃,差点便要跌倒,连忙一手抓住了黑衣人的肩头。正处于生死边缘的黑衣人忽然觉得后颈上,那枚棋子一松,“叮”地一声掉在了地上,顿时体内如狂涛骇浪的气息骤然找到出口,如破堤之河,连同体内原本的道气一起狂泻而出。

    黑衣人眼看对方苍白的脸上隐泛青气,不停地急促喘息着,脸色难看至极,摇摇晃晃中艰难地重新走向那只火炉。他明知对方虚弱至极,伸手可擒,偏偏自己却连抬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回那只火炉旁。

    黑衣人其实只是被对方以极巧妙的手法破掉了自己那一招式的气劲,旧力已竭,新力未生而已,并未受伤。数息之后,他便已恢复如初。

    而房中之人,在炉火映照之中,似乎也终于缓过一口气来,脸色已不似方才那般难看,神情却依旧漠然,静静地看着黑衣人。

    黑衣人冷笑一声,口中满是嘲讽的意味:“我是不是应该感谢你手下留情,饶我一命呢?”

    房中人摇了摇头:“那倒不必!若是阁下心存杀念,方才便已死了!是阁下自己救了自己。”

    黑衣人愕然,随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冷哼了一声:“男子汉大丈夫,敢作便敢当,总之是我欠你一命,但要我就此退去,却是万万不能!”

    房中人奇怪道:“我与阁下素未谋面,平日里不过参玄悟道,也从未下过山……”说到“从未下过山”五个字时,略作停顿,然后才又继续说下去,“不曾与人结有恩怨,阁下既非要取我性命,又不肯说明来意,只是一味苦苦相逼,却是为何?”

    黑衣人眉头皱了起来,沉声道:“果然是尽得那老贼真传,不但武功招数投机取巧,连说话也是这般巧舌如簧,我不开口说话,是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不肯随我离开,所以只有先制伏你!”

    “离开?”房中人奇道,“这里是我的修行起居之所,阁下却要带我去往哪里?”

    黑衣人又是一声冷笑,愤然道:“天地辽阔,何处不能安身?何处不能修行?但你可知,唯独有两处,你却是绝不能留!”

    “燕家便是其中之一?”房中人不解问道,“却是为何?”

    黑衣人厉声道:“你可敢在此地堂堂正正地说出你姓甚名谁?”

    房中人脸色终于有些不悦,却依旧不失心平气和地说道:“有何不敢?我姓羽,名烜,字霄然,有何问题?倒是阁下来了这么久,不知如何称呼?”

    黑衣人闻言怒极,竟是一手指着羽霄然喝道:“你还当真说得出口?就算是黄口稚子、乡野村妇,只怕也不似你这般认贼作父,不知羞耻!”

    羽霄然被黑衣人如此一骂,脸色顿时大变,全身不由地一阵剧烈的颤抖,似是竭力压制着心中的情绪,侧过头不与那黑衣人的目光相遇。

    黑衣人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待看到眼前的羽霄然的模样,又颇为后悔,脸色终于和缓了下来,轻声道:“公子,随属下去吧,大家不能没有你!”

    羽霄然忽然从沉思中醒了过来,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还是尽快离开吧,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为什么?你当真是贪恋这安逸荣华之地,竟连自己的祖宗都可以不认?”黑衣人不知何时竟已跪伏在地,语声呜咽中,却有种不甘的悲凉,“公子为何不敢转过身来看着属下?只要公子说一声是,属下这便离开!”

    羽霄然一咬牙,猛地转过身来,目光不偏不倚地与黑衣人的目光相遇,一字一字道:“好,你听清楚了,这里从来就只有燕家弟子羽霄然,并无你们口中的‘羽氏遗孤’,这下满意了吗?”

    黑衣人呆了一呆,摇着头喃喃道:“不可能!不会的!这一定不是你的真心话,我一定要带公子离开这里,到底要怎样公子才肯离开这里?”

    “除非阁下能让那个人亲自前来,否则我是不会离开这里的。”羽霄然重新恢复了先前的冷漠,看着地上的黑衣人,道,“你还是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了,尽早离开吧。等会被人发现,想离开也不能了。”

    “我没有办法让大首领亲自来,但我也不会离开,今夜我一定要带公子离开这里,说不得只好得罪公子了。只要公子离开这里,就算是要我立刻去死,属下也不会有半句怨言的。”黑衣人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边说着边凝神归元,一步一步向羽霄然走来。

    就在这时,羽霄然忽然听到远处传来数声极细微的破空之声,只眨眼功夫,便已近了很多。他苍白的脸上,皱起了眉头,叹了口气,轻轻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不断逼近的黑衣人说道:“终究还是晚了,来不及了。”说着忽然语声一提,低喝道,“既然你觉得那是投机取巧,那就一式决杀吧。”

    话音甫落,黑衣人尚未回过神来,便觉四周气息聚凝,地面的棋子一时俱起,翻腾如云海,风雷隐动间,尽数化作一道雄浑至极的气壁,向他头顶压来。

    黑衣人见他竟要硬碰硬,一招分出胜负,心中还没来得及欣喜,便觉对方的这股内力之雄厚,竟是平生仅见,大惊之余,亦不由地激起了他的好胜之心,顿时将对方的身份立场抛诸脑后,向后疾退半步,双膝微屈,体内早已运行数周的玄功骤然提至极限,气凝指尖,屈掌成爪,暴喝一声,没有半分多余的花哨动作,直向那道“棋壁”抓去。

    羽霄然看了眼倒在地上的黑衣人,缓缓将手伸入火炉的烈焰之中,然后收回,在食、中二指之间,赫然夹着一枚寸许大小,式样古朴奇特的黄色小铃铛。就在那枚金色铃铛离开火炉的瞬间,整间道房的温度急剧降低,黑衣人的衣角上,很快便起了一层浅浅的薄冰。

    羽霄然将那枚奇特的黄金小铃铛小心翼翼地系在腰间,再不看房中一眼,轻轻掩上房门,走了出去,抬头望天。

    夜空中,那轮皎如玉盘的银月四周,数道青、赤、黄、黑相杂的云气氤氲缠绕、变幻不定。

    他轻声念道:“左九右五,乾上巽下,天风之卦,天下有风。断曰:后以施命诰四方。姤,遇也,中吉。惜五阳遇一阴,系于金柅,勿用取女,不可长久,终凶。好一个‘中吉终凶’,就算是凶,说不得也要试一试了!”说罢,他轻拂衣袖,向后山方向举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