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忧思
当众人沉醉在广林王宣告的真相中时，上官煜却暗生疑虑。他想到记载于家族史书里，有关东海神山的故事。 东海神山是龙与翼传说的源起之地，七百多年前，几位影侠偶然间在神山下拾起一张图，上面写着龙与翼的传说，并画有龙之九子的图腾。而后影侠回到中原，将此图奉给族长，结果他们得到的只是嘲笑。众人散去各归其位，唯有一人决定离开家族，踏遍千山万水寻觅龙骨之刃。若干年后，历尽艰辛的影侠终于找到第一柄龙骨之刃，至此，龙与翼的传说日渐兴起。但那幅图几经幽族和影侠的你抢我夺，未能留存，所幸先辈们记住了龙子图腾的形貌，将其流传至今。 上官煜相信广林王并非凡人。的确，在亲眼见到那般出神入化的武功之后，即使玄音不做解释，上官煜亦有足够理由判断一二。然而玄音究竟是什么人，上官煜还不能定论。 广林王称自己是天尊座下的仙，身受七道封印投入凡胎在人世修行，但他并未细说天尊是何方神圣、他的封印为何悉数开解——上官煜所关心的问题，广林王只字未提。广林王七印只解四印，记忆尚未完整，天尊座下的仙人一说，或许也只是他暂时的托辞。 上官煜既生此般疑虑，便打算尽早探知究竟。他准备暗中派遣两名最信任的徒弟去往东海神山，尽可能寻找一切关于天尊及东海仙人的线索、事迹，乃至传说。 除了上官煜沉着脸，其余影侠等皆以万般景仰之情围绕着广林王。不过亦有例外，雍容典雅的铃兰夫人看上去并不高兴，她面无表情地走到广林王身前，请他到音兰居一叙。 走进房间，轻掩门扉，铃兰望着玄音，欲语泪先流。 “兰儿，原谅本王。”他沉声道。 “原谅,为何要原谅……我还是无法相信……”铃兰几近哽咽而不能言语。 “兰儿，请原谅，本王无法再给予你红尘之情。”玄音终是不能违心，往昔之爱已然湮灭今世眷恋，实言会让铃兰痛苦，但她若能想通放下，又何尝不是件幸事？ “不要这样说……”她啜泣着扑进他怀里。“我好不容易才回到你身边，你是神仙也好，凡人也罢，我们的情不会因此而改变。那夜，你将我从绝望的深渊救起，带我回家，如今你又要把我推下万丈悬崖么？莫不是你心里还怨着我，恨我入宫为妃，嫌弃我被他人沾染过的身子……王爷，原谅我,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是求你不要舍弃我，不要离开我……” “兰儿，本王是长生不老的仙，而你，终会在岁月中老去，归于尘土。”他温柔低语，语气里流淌着丝丝忧伤，可在铃兰听起来却冰冷残酷。 她松开紧拥他的手臂，木然地向后退了一步。 良久，她小声说：“凡人可以修仙么？” “或许……可以。”他犹豫了一下，平静回应。 “肯定有很多影侠也想修仙，玄音，你不妨做些考量。若我能修仙，那最好不过，若不能，我就去寻长生不老的药。”她说着，漾起迷茫又悲伤的微笑，目光坚定地望向他。 玄音低垂眼帘，深深叹了口气。恍然间，他想起清什那句“指引她修仙也未尝不可”，遂明白其中寓意。却原来，他只顾着用一个尚不知真假的东海仙人之说做解释，未曾考虑凡间对“仙”的向往。即使尘世只有一仙，也足以升起凡人修仙的热望。无需提点，不懂武功的夜铃兰都能自然而然地想到修仙，何况那些影侠。如此看来，玄音确有必要平复或是满足他们的欲念了。 正午时分，玄音召集影侠至附阁的cao练场，铃兰和齐威也在其中。他向众人宣布，将于明日起传授修仙之法，虚渊阁内所有人皆可修习。 此言一出，人群顿时沸腾，大家都兴奋不已，只有上官煜心事重重地阴着脸。他本想质问广林王，大家都来修仙，谁去对付幽魔，话到嘴边又觉时机不对，索性沉心静观，再做打算。 玄音目光平稳地掠过众人，继而缓缓投向远处的幽眀山。 所谓修仙之法，玄音不过是打算在青衣幽士修炼的“幽术”秘笈上做些改善，传授于他们。如此欺瞒诓骗，实在有违他的品格，但若能保护清什，为她减少些麻烦，做恶人又能如何。 此般想法从不曾在他脑海里出现过，哪怕是圣上灭幽之际，他亦未抗拒，为天下太平顺从地面对一切，接受与铃兰的长久别离。而今，他念的却只是昔人。记忆残缺，爱却真实而明确，热切、悲伤、倾慕、疼惜、眷恋,所有感情汇成千年爱念，可颠覆黑白，可倒换日月。即使他平心静气，不动声色，也无法压住这份复苏的眷恋，只能任其如疯早般生长，将他淹没。 入夜，温一壶酒，独坐主阁湖心亭，遥望着皎月下的幽明山小酌。他不便去见清什，只能从苏醒的记忆中追寻她的身影。 封印开解的瞬间，会有充斥着强烈情感的记忆复归，昏迷之后醒来，一些零碎的片段会不时地展现。 微合双眸，香醇美酒在舌齿间弥散，昏暗的光线里，她的容颜越来越清晰。 “女人，为何你不能好好和我打一场，总是手下留情？” “想要你的命，于我而言，易如反掌。但倘若你死了，就不会有人追逐我，这漫长岁月该有多寂寥。” …… “为了报答我这次救你，送给我一个名字，如何？” “幽儿……幽儿怎么样？” “还不错。” “幽儿，我们停战，不再为敌了，好吗？” “不做敌人，那做什么？” “幽儿，我想……永远陪在你身边。” …… “幽儿，你对我，很早就心生恋慕了，对么？” “来，追上我，就告诉你。” 白裙翩跹，在林中飘动，他追逐着那一抹幽影，终在水边揽住她的盈盈纤腰。他轻抚她的脸颊，吻住她红润的唇，她的手臂将他缠绕，闭目沉醉。 片刻，她抬起眼帘，无限深情地望着他，浅笑低吟：“没错，早在初见之时，我就已把你的名字刻在心里——” 她又说了什么，记忆之外的玄音并未听清，只见她的嘴唇微开微合，仿佛念了一个名字，但很快，她的身影如烟云般消散，他旋即脱离梦境般的记忆，缓缓睁开眼睛。 上官玲粉红的脸颊逐渐显现在玄音的视线中，可爱的姑娘正双手托腮，坐在对面目不转睛地端详着他。 “阿玲，这么晚了不去休息，到这里做什么？”他语气温和地问道。 “阁主，你有心事。”阿玲皱着眉说。 玄音摇头笑笑，再次望向夜幕下的幽明山。 “本王只是在思索一个难题。” “难题啊，说出来考考阿玲怎么样？” “本王在想，如果两个相爱的人无意间分开许久，重逢时其中一人已彻底忘记对方，忘记所有前尘往事，或许再也无法想起，而另一个人什么都记得，依然深爱着她，那么这个人，应该怎么办？” “呵，这有什么难的！一个人记得，一个人再也想不起往事，那只要记得的那个人还爱着对方，就努力让对方再次爱上自己就好喽！” “再次爱上……”玄音呢喃自语，微垂眼帘，摩挲着手中的酒杯。 “阁主，你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尽管问我好了，别看我年纪小，但我懂的可不少。”阿玲笑嘻嘻地说。 玄音望向她，笑容清浅。 “阁主，我在玉南的时候，听过不少有关你的故事。如今这种状况，铃兰夫人和幽——” “她会和你们一起研习修仙之法。” “我还没说完呢，阁主。我是说如今，铃兰夫人和幽女清什，你爱的是谁......” “阿玲，你在说什么？” “阁主，别人看不出来，阿玲的眼睛可是很尖的。我第一次见幽女清什时，就发现你看她的眼神非同寻常，而且那夜，你刺伤她又那般痛惜地拥住她，好像还和她说了什么……阁主，我理解，你毕竟不是影侠，又和幽女相识在先，何况她那么美，动心是人之常情，而且这两次看来，阿玲觉得她并不是坏人，若真当十恶不赦，阁主又怎会喜欢她呢，再说了，铃兰夫人那时还在宫里……”阿玲声音越来越低，小心翼翼地看着广林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即使本王喜欢清什，那又如何？她是幽女，是本王要率领你们对抗的敌人。”玄音注视着阿玲，目光沉稳。 “阁主，阿玲一直认为，无论是人是仙是魔，只要有心，都无法抗拒其中真情。阿玲说这些，只是不想看阁主心事重重，苦恼忧郁。思念就去相见，爱恋则去追求，别管太多。”阿玲说完，站起来匆忙行礼，转身轻快地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