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锦囊
天都不知从何时起变得阴郁起来。 灰蒙蒙的雾在城内外弥漫,通常一整日都难以消散。清什记得初到之时,阳光总是很明媚。是如今深秋近冬的缘故么?不畏深寒的幽女,竟在这茫茫晨雾中感觉到了一丝彻骨凉意。 上官云莫悄无声息地跟在她身旁,不言不语,恍若一碰即散的风。他应有诸多困惑,却未主动问询,或是在等她讲述? 可清什知道,云莫和萧瑾奕究竟不同,她能从瑾奕眼中望见悲喜,却看不穿云莫的心思。他起初单纯,但如今,他毕竟已恢复往昔记忆,还经历了一场翼化与逃离。她无法完全放心,还是把故事尽量隐藏,就像对山上的那些族人一样。他有着比萧瑾奕更为俊俏秀气的容颜,却终是不能代替可怜的瑾奕。 返回幽眀山的途中,清什和云莫顺路到附近的村庄取血。云莫的技巧已十分纯熟,不缓不急,轻重适度,非常克制,而且他的血抹在凡人伤口上,亦能将其迅速愈合,就像一个活了上百年的幽族。 “你很有天赋。”清什低语,灰眸迷蒙,映着他苍白的脸庞。 “天赋,亦为天意。身为影侠时,爹总嫌我学艺不精,却也就这样踏上征程,遇见你,被你迷惑,化身成幽。曾痛恨不甘,想自行了断,眼前又总是浮现你的容颜。我开始逐渐屈服,最终相信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云莫声音渐弱,眼神愈发温柔。 “jiejie,相信我,这次,不会再离开了。” 清什有些恍惚。他眸中的流光,仿佛在雾中迷行,寻找着什么,或者说已经找到,只是还不肯从雾中走出。 “把这些血带回幽眀山,分给大家。我要去办一些事,你带族人好好修行,他们现在连你十分之一都不及。” 清什说着,把水袋交给云莫。 “jiejie,”他目光深邃,沉声道:“如果有危险,召唤我。无论在哪里,我都可以感应到你的召唤。” 清什静默片刻,颔首微笑。 云莫带着美味甘露回到幽眀山,清什则赶往桃源镇,直奔旖旎轩。 在芬芳四溢的桃林入口,一位风姿俊雅的蓝衣男子正缓缓摘下洁白的面具。 “安东!”她惊喜地呼唤着,飘行至他身前。 “清什,我回来了。”他柔声低语,唇边笑意浅浅,却有几分忧郁。 她专注地凝视他,沉默片刻后问道:“东海之行,有何收获?” “东海之地,域广人希,村民多以渔猎为生,合乐安宁。他们敬畏神山,每个月都会去供奉。我初到时,遇上几位正要去神山祭拜的村民,遂与之前往。传说中的东海神山果然不同凡响,气势恢宏,雾色屏障拔地而起。我悄然尝试穿越屏障,但它威力实在强大,绝非一般法术可抗衡。村民们离开后,我仍在原地徘徊,直到夜幕降临。仰望星辰,一缕幽光自天际划落,转身间,竟见一位素衣少年自雾屏中缓步走来。” 安东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只锦囊,递至清什面前。 “这是那位少年让我转交给你的。” 清什愣了一下,困惑地皱起眉,抬手伸向锦囊,指尖触到边缘又缩回。 “他并未表露自己的身份,但我能感觉到他超越寻常的灵力,明明是一副少年模样,眉宇间的沉静却散发着慑人心魄的威严——”安东停顿片刻,将锦囊放入她掌心:“少年说,太平盛世,岌岌可危,他嘱咐我,务必将这只锦囊交给你。” 清什垂眸凝望锦囊,幽声低吟:“少年……” “我迷茫之际,他即消失无踪,而雾色屏障依然坚固,我终是不得进入。虽然满腹困惑,甚至想要替你打开锦囊,但我还是忍住冲动,日夜兼程,赶回天都。昨夜抵达后,本打算即刻前往幽明山,但炎轩在桃源镇约见我,直至今晨才得以空闲,想要去找你,未料你先至此。” 安东说罢,坐在旁侧的石椅上,连日奔波让他看起来有些疲惫。 “那夜桃林发生的事,你都听说了?”清什握住锦囊,沉声问。 安东浅笑颔首。 “梵尘他,已知晓你和炎轩的存在。我已经尽力——” “没关系,清什。都是前尘铸就的渊源,既在现世重逢,无论悲喜,总要面对。” 安东柔声打断她的话,平静的反应令她深感意外。或许这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发生,不过早晚。 “想好如何应对了么?”清什目光温和地望向他。 “梵尘碍于自己的帝王身份,一段时间内都将处在暗中摸索和计划的状态,不会有具体行动。比起这个,我更想解决当下的困惑。”安东说着,目光落于她手中的锦囊。 清什犹豫片刻,指尖微颤地打开紧束的袋口。 一封信笺,一颗玲珑剔透的丹丸。 她展开纸张,视线缓缓抚过凝聚着法力的金色字迹。 清什,还记得那柄魂语为‘协作’的短刀么?现在即是你我‘协作’之时。 “真的是他……”清什呢喃,望向有些困惑的安东,缓声道:“你见到的那位少年,是曾经的天都第一铸剑师,问缘。” 安东微皱眉头,未有言语,示意她继续看信。 这粒丹丸可暂时压住你体内的那股力量。我想,你已经感受到它的觉醒,甚至不经意间会被它扰乱。我尚不能告诉你它究竟为何物,但无论怎样,你应知它很危险,这危险不仅是针对某个人,而是天下苍生。所以,即使有困惑有疑虑,单为了我们彼时的协作之约,请服下这粒丹丸。 加之于玄音的神印,封住了他的记忆和元神,但遇到你之后会悉数开解,他会记起所有往事,而你们也终将知晓他是何人。然而清什,你虽化身自幽儿的灵石,但她的记忆与情感已随彼时的消亡而毁灭,残留在你意识中的,已寥寥无几。即使你勉强忆起,也只会是零碎片段。对此,我既担忧,又稍感欣慰。不过,一切向远方的思索都是徒劳,曾经,我们未能相信幽儿,铸就错局,如今却只能将最后的希望寄托于你,清什,这是惩罚,亦是救赎。” 安东念完信,沉默静思。清什也悄然无声,良久,她拿起那粒晶莹剔透的丹丸,送到嘴边。 “清什——”安东握住她的手腕,目光有些犹豫。 她浅笑,以眼神示意安东无需担心,待他缓缓松了手,遂将丹丸放入口中咽下。 苦涩中带几丝甘甜,芬芳却是沁人心脾。起初柔和平静,但没过多久,她苍白的容颜上显露出极为痛苦的神情。 “清什!”安东呼唤着,扶住她颤抖的双肩。 清什掐住自己的手臂,努力忍受着突如其来的剧痛,指尖深深陷入皮rou,渗出斑斑血迹。那曾经控制她心智的能量在体内翻腾冲撞,仿佛要将她撕裂,这份疼痛她从未感受过,终于,她再难忍耐,晕倒在安东怀中。
炎轩和旖旎随即赶来,接两人入桃林。 将清什安置在房中,安东立刻前往天都虚渊阁。他实在担心清什的状况,而炎轩和旖旎不知细情,亦无计可施,现在能求助的人,唯有广林王玄音。 安东疾速赶路之际,虚渊阁中,上官煜正抓起阿玲端到他身前的汤药碗,重重摔在地上。 广林王坐在对面桌旁,神色淡然沉稳,指尖轻柔地拭去溅在衣袖上的几滴汤药。方才,玄音告知上官煜,他已将苏醒的清什和云莫放走,悲愤交加的上官族长会有如此反应,早在他意料之中。 “阁主你——”上官煜重伤未愈,下不了床,只能以手臂支撑半身,怒目圆睁地瞪着他。 阿玲跪在地上收拾狼藉碎片,眼圈含着泪,默默无语。 “上官族长,一切因你残杀萧瑾亦而起。本王说了,对抗幽族事宜皆需服从本王命令,而你却又擅自行动。清什未将怒火波及至其他影侠,甚至放过你,已是万幸。这段日子,就请上官族长好好养伤吧。”玄音缓声说着,语气中不含任何情感。 上官煜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片刻后,自嘲地摇头苦笑:“我算是明白了,阁主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与幽族为敌,你早知我儿云莫变为幽魔,却从未提及,是担心我愤怒之下想尽一切办法对付你迷恋的幽女清什;阿玲被幽魔蛊惑,你不阻反助,也是为了让我陷入两难境地,无法对敌人下手;你虽神通广大,非凡世俗人,但真身尚未明确,你借此以东海仙人之名笼络人心,带领影侠练习所谓‘修仙之术’,无非是想转移注意力,同时也可诓骗圣上,让所有人都在你掌控之中,让幽魔可以肆无忌惮地存活于世!” 玄音迎着他怒气腾腾的视线,并不回应,唇边浮起一丝浅笑,凛冽如冰。 “阿玲!”上官煜冲着仍在闷头收拾的女儿吼道,强忍伤痛,坐直身子:“告知玉南世家所有影侠,立即打点行装,离开虚渊阁!” “爹,你的伤……”阿玲望向父亲,声音微颤。 “别废话!玉南世家百年英名,决不能毁在这里!”上官煜十分坚决:“让他们准备两块板子,今天就是抬,也要把我抬出去!” “爹……”阿玲哽咽呢喃,旋即又将祈求的目光转向广林王。 “既然上官族长去意已决,本王也不再挽留,请便。”玄音沉稳如常,平静的目光中流淌着丝丝寒意。 “阁主……”阿玲低声唤着,泪水悄然滑落。她曾享有爱的甜蜜,也体会了人世间最深切的痛楚。她曾为阁主答疑解惑,而今却再无法说出那般潇洒轻松的话。她感到虚弱无助,将仅存的一线希望寄予她敬慕的阁主,此刻又仿佛落入更为绝望的境地。 “阿玲,故人已逝,莫再悲伤,把他藏于心里就好。你终为影侠,又是上官家族唯一的传人,守在你爹身边,遵从他的意志,全心抗敌,哪怕有一天会与本王和你的哥哥刀剑相对。”玄音说着,起身负手而立:“上官族长,本王还有事,恕不相送。” 语罢,玄音翩然转身,步履轻盈地离开。 阿玲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