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借宿几日
那书生吃好了面,饮下了酒,肚子里有了热气,面色也红润了许多,不再是那蜡黄的颜色。 “小兄弟赠饭之情,小生郎云书感激不尽。”郎云书又是一拱手,“只是天色将晚,我还要去寻找那‘太阳寺’在什么地方,只怕是要先行别过。小兄弟住在哪里?你告知于小生,小生来日定当报偿。” 虎子摆摆手:“不过是一碗面一小壶酒,不谈报偿不报偿。你也先别急着走,我问你,你找太阳寺干什么去?” “怎能不报呢?”郎云书用指尖点了两下桌子,“里面讲:‘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若是不报偿小兄弟,那我不是成了无情无义的人了么?至于这太阳寺,是有人给我推荐的安身的地方。” “你没有住处吗?”狗子插了一句话,又上下打量了郎云书一番,“也是,外乡人,连吃个素面片都要杀价一半,肯定是露宿街头的。” “狗子别闹,”赵月月拽了两下狗子的衣摆,附在他耳边说,“小老虎跟那个书生套话呢。” 虎子眼睛都瞪得大了一些:“郎秀才,你来昌图府城寻亲没找到人,那也应该是找了几日的,这几都在什么地方居住?” 郎云书苦笑一声:“怎舍得钱住店呢?只能是栖身城西那一些破败无人的屋子,和乞丐们同住的。小生自己是无所谓,但是小生随身的书还是值一些银钱的,便是有些乞儿想要偷小生的书箱去变卖……可怜这些圣人训,要沦为阿堵物,我是不忍心的。昨日里有个卖饼的大娘跟我说,可以去太阳寺借居,所以我才有此一问。” 虎子嘬着牙花子想:这是什么人?跟这书生是怎么有仇了? 但是这人已经至此田地,虽然迂腐,却还是有两份骨气,很得虎子喜欢。他心想着的那些豪侠落难时,也应当是这么一副做派,“贫者不受嗟来之食”,看看人家这样!如此,他也是心生了收留他两日的想法——回去央师父同意就是。 可话又说回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目测这书生手脚纤细,身体羸弱,应该不是练武的,身手这一点是没什么威胁,但他真的是个书生吗? 虎子心中存疑,自然是要问一问:“郎秀才,你说你家中遭难,到底是怎么个事儿你们我们仔细说说,说完了我领你去太阳寺,我住家就在那里的。” “哎呀!好的呀!”郎云书喜上眼角,“只是不晓得那寺里的和尚好相处不啦?” “不好相处!”狗子好像是对读书人很有些不喜欢,至少是不喜欢这个酸腐气浓重的郎云书,言语中处处针对,“那太阳寺里的和尚凶着呢!六尺大个,十分凶狠!” 虎子这边瞪了小狗一眼,让他把话憋了回去,又转头看这个郎云书:“你先说你的事儿,就当是说段书,补偿我的饭钱,咱们账就算是两清了。” 郎云书点点头,又是拱了拱手:“小兄弟高义。我这故事其实也是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寻常人家遭难罢了。我家祖上是出过道台的,同治年间道台!可是后来家道中落,我们家也就在松江府世世代代守着祖宅读书。哪想这么多年家里也没出一个举人,房子接二连三变卖了,一直到我这一代。洋人要租地吗,我家就被划到法租界去了,再后来法租界要盖什么公馆,就把我家的地给要走了。房子被扒了,小生的爹娘被洋人打死了,小生就只好按着父亲临终前留下的话,来昌图府寻亲,想着在昌图府,考一个功名出来,做官为父母报仇。哪成想……哪成想这亲没有寻到,连圣贤书都险些丢了……” 这一段话说越说越悲伤,说到后来,郎云书的眼泪就都下来了!月月心肠慈悲,见不得别人哭,她对虎子说:“小老虎,都这么可怜了,你帮帮这秀才吧。”倒是赵小狗一津鼻子:“天下间苦人多了,月月姐你可别见了谁都发善心?为啥粥棚舍粥还要找几个精壮的守着?要是没有几个能打架的,别说是棚子了,就连米都给你抢干净了!不能滥发善心。” “不对啊……”虎子挠着脑袋问,“郎秀才你是松江府上海那里的,怎么能到我们昌图府来考功名呢?” 郎云书擦擦眼泪,解开两粒扣子,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展开了举在手里给虎子看:“小兄弟你识字吧?这是我秀才的执照,我找了县学的人提名,又加盖了官印,通报过要在昌图府入学的。只是不能去府学读书,只能是在昌图府参加考试。” 这张执照上面是有县学和县衙的印在上面的,私刻官印形同谋反,谁也不敢冒这么大的风险,那这张执照应当是真的。不过让人在意的是上面的字,有“奉祀生员”、“破格录取”的字样。 赵小狗凑上去看了看,哈哈大笑:“你还装什么读书人?这秀才都不是你自己考来的,而是因为你爹是个什么贵族的后人,不经考试提拔上来的,你还在这里掉书袋!要不要点脸?” 郎云书被人说到痛处,将手里的执照小心翼翼叠好收进怀里,涨红了脸分辩:“我……我是因为品行端正,书读得好,被县学特意提拔成‘奉祀生员’,才不必考试的。你个小赤佬,不要平白污人清白!” “好了好了不要闹了。”虎子打了个哈哈做了和事佬。虽然说秀才都是靠着牙尖嘴利出了名,但是真的骂起街来,虎子还真担心郎云书这个腐儒,不是狗子这个自小就在书馆戏院里厮混的富家少爷的对手。 虎子招呼着小二结了自己那一桌的饭钱,同郎云书说:“跟我走吧,太阳山离这里不近,快着点走天黑前能到。” 郎云书自然是千恩万谢,跟在了虎子身后。 三人同赵小狗做了别,出了城直奔太阳山。一路无话,少叙闲言,一行人走了许久,终于是远远望见了太阳寺的庙门。 虎子遥遥用手一指:“郎秀才,那里就是太阳寺了。”郎云书喘着粗气点点头,停下了脚步,放下了书箱:“小兄弟……咱们在这里歇息一下吧。我身子羸弱,当真是少走这么远的路的。登山乏力,你容我歇息一下。” 赵月月在一旁捂着嘴笑:“我一个姑娘家家,慢悠悠走来也没觉得很是疲倦,怎么你一个大老爷们儿走几步道就这样了呢。” 赵月月身子也是不好的。仙家磨弟子许久,落下来的身体亏空的毛病,得慢慢调理。可是这书生居然比黄丫头还要虚弱,这让虎子很是诧异。 虎子劝到:“你不是读书吗?知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吧,你本来就是身子虚弱,爬山剩下几步路你坐下来休息,再用力就用不上了。跟上来吧,我与你提着书箱。”
郎云书见虎子不由分说已经是把自己的书箱拎在了手里,自然也是不好意思再分辨什么,只能是跟在了虎子身后。 眼见着是泥土地变成了砖石路,当真是走到了寺庙前了。却听得清楚,里面穿来了兵刃之响与呼喝之声。郎云书很是疑惑:“这……这是怎么了?” 虎子却很是无所谓:“那应该是我师父和师叔对练呢,没什么大不了的。” “原来如此。”郎云书心下稍安,却又回过虎子话里的味道,“彭小兄弟,你……你是说你师父和师叔?这……你住在这寺庙里吗?” 虎子点点头,面带笑意反问道:“我哪句话说过我不是住在这寺庙里的吗?”那书生错愕的样子很是叫人忍俊不禁,赵月月则是干脆笑出了声来,连声道“呆秀才”。 “好了好了,不要笑了,咱们走吧。”虎子又是打头在前,眼见了大门。 可是大门里这一幕是着实让他心惊!哪里是彭先生和李林塘过招?是不知哪里来了个和尚闯门!这一招招一式式完全不像是比试切磋,而更像是以命相搏!那外来的和尚手里一根锡杖舞得虎虎生风,居然是硬碰硬,跟李林塘打得不相上下! 李林塘的怪力虎子是领教过的,见了这一幕怎能不惊骇?心道:这个和尚是何方神圣?能跟我师叔在力道上过手! 但是眼看着不像是玩笑,仓促间虎子又没看到站在大殿房檐下的彭先生,便只道是李林塘哪个仇家寻上了门来。没做多想,丢下了郎云书的书箱,从布套里抽出刀来,健步而上,大喝一声:“哪来的贼人,敢伤我师叔!” 这无妄和尚的功夫眼看着也是从刀尖上摸爬滚打练起来的。虎子这算是偷袭,本就是占着便宜,李林堂那边还在与其纠缠,算得是进退两难。然而就是在这匆忙间,他举起手里的锡杖,用莲花铁头做了个佯攻,逼迫李林塘防御下盘,再而一甩锡杖,挽了个花一样,被这股力道带着横移了三尺出去! 这一手玩得端得是叫一个险象环生! 虎子这一刀是有备而来,怎能是无功而返,到底是斩开了无妄和尚的衲衣,留了一道浅却长的血痕在无妄和尚侧身——打腋右侧的下起,直到小腹,若是斩得实了,便是剖心挖肺! 这一刀挥出,虎子的眼睛却是移不开了。只见衲衣的破口里,能清晰地看见有三五枚石符,嵌在那无妄和尚的rou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