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五章 效率公平
司马府的老仆李七端着一盘子的茶点,经过长廊,到了书房。 门未敞开,先闻茶香。 煎茶的水,在一沸末二沸始,方叫做恰到好处。 水发出如鱼吐珠的声响。 炭火微熏。 司马光紧皱的眉头,因缥缈扩散的茶香而略舒。他顺手接过一杯乐琳泡好的茶,不假思索呷一口。 茶香袭人,鲜醇甘美。 “安国侯对煎茶之道,颇有研究呢。” 乐琳看着自己杯中漂浮舒展的翠叶,问道:“司马大人是应允此计划了?” 司马光停下反复翻阅计划书的手,略略迟疑。 扣留一成半的薪资,东家再补贴一成半的费用,在员工需要购置田宅的时候取出。自愿参与,不强制。 他所要求的“公平”,很好地体现在这个“住房累积金”计划里。 再拒绝,自己便是得理不饶人,未免太过刻薄了些。 却始终心有不甘。 乐琳看穿他的心思:“司马大人耿耿于怀‘公平’与否,王先生也是口口声声倡议‘公平’……”她托腮望向窗外,调侃道:“你们二位真是异曲同工、殊途同归呢。” 司马光的眼神顿时变得得森冷,一股难以压制的不快,无端地涌现心间。他情愿“乐琅”说自己是自私、独善,甚至贪得无厌都好,也不愿他将自己的想法与王安石的主张相提并论。 “我还以为安国侯只对经义不熟,不曾想,竟是连成语也学得一塌糊涂。” 他扯了扯嘴角,讽刺说道。 乐琳挑眉望向他,笑问:“晚辈说错了?” 司马光不语。即便意见相左,他亦不愿在人后非议王安石。非君子所为。 乐琳径自说道:“大人你要求的,是‘机会公平’;王先生倡议的,是‘结果公平’。” 司马光眼中闪过一闪而逝的赞赏。 能够看出这两种主张之间的差别,此人有其聪敏之处。 “晚辈认为,这两种想法不分轩轾,都是极好的。” “安国侯和稀泥的功夫也是极好。” 司马光冷冷地回道。方才他对“乐琅”的赏识,霎时间消失无踪——“乐琅”要是真有慧根的话,必定能想通,自己的主张与王安石的主张根本是互不相容的。人与人的差别,可至云泥,机会平等的话,结果就永远不可能平等;要保证结果平等,必然会妨碍机会的公平。 便是王安石此刻在这里,想必也定会狠狠将“他”痛骂一番。 “他”说两者都是极好的,那即是说两者都不好。 果不其然,乐琳再道:“转念一想,晚辈又觉得你们的想法都是错的,机会公平与结果公平,实际上都是不公平的。” “哼!” 司马光冷哼了一声:“安国侯倒是说说,依你看来,如何才是‘公平’呢?” 他这样问,但心里压根儿不指望“乐琅”能答出有建树的东西。 “最合适的想法,应该是以机会公平为主,向结果公平倾斜。” “嗯?” 司马光愣了愣。 这话,如同一缕明媚灿烂的阳光,照亮了他因竭力苦思而黯淡的脑海。 乐琳说:“一味追求机会均等,会导致处于劣势的群体更加劣化,长期下来与优势群体相比差距越来越大。严重到某种程度,便是‘朱门酒rou臭,路有冻死骨’。” “唔……” 纵使坚持主张机会公平,但司马光也无法否认这一点。 “完全采取结果公平,也是不可行的,会减弱个人奋斗的动力,更有甚者,劣势群体有可能因为强制的结果均等,而有恃无恐地懒惰。” 司马光重重地点头。 “从这个意义上说,平等与效率之间,存在着一种互相交替的关系。” “效率?” 乐琳解释:“劳动的产出与投入之比。同等投入下,产出越大,效率越高。” 司马光举一反三:“同样的事情,交予聪明人去做,比交予蠢人去做,效率更高?” “正是。你们二位的想法,更像是两种不同的选择:要么以效率为代价,换取较大程度的平等;要么以平等为代价,换取较高的效率。” “你赞同前者还是后者?” “效率优先,兼顾公平。” 窗外,眩亮的太阳光线,透进书房之中。 乐琳的右边的侧脸被映照得发亮。 司马光诧异地看着“他”。 良久,才答应道:“我不反对此计划。” “多谢司马大人成全。” “且慢,”司马光摆手,说:“我虽则不反对,但王介甫未见得会赞同。” 乐琳微微点头,又狡黠笑道:“既然司马大人不反对,也未见得王先生会不赞同。” …… 牡丹馆。 被梅树围绕的会场,辩论还在继续。 “人性是由天性和习性所组成的,‘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此乃人的天性,是与生俱来的;而习性则是通过后来的人情教化所获得的,是后天而成。人性本恶,当然指的是人性本来的、先天的就是恶的。恶,指的就是对欲望的无节制地扩张,而善则是对本能的节制。三国的曹cao曾言:‘宁我负人,毋人负我!’这难道不是人性本恶?前些日子汴京发生的那桩命案,谋财害命的凶手难道不是人性本恶?这世间诸多的恶行,诸多丧尽天良的惨事,难道不是人性本恶而致?
“虽然人性本恶,然而人间并未因人欲横流而变成修罗场般的地狱,这是正正因为人性可以通过后天教化加以改造,因为圣人们倡导扬善避恶,所以人性才能向善的方向改进,这就是圣人所说的‘修齐、治平、内圣、外王’呀!对方辩友,若然人性是本善的话,孔夫子又何必还诲人不倦呢?我等固然希望人性是善的,但是,一切事实都告知我们,人性是恶的!我们只有正视这个事实,才有可能扬善避恶,而不是以理想混淆现实!” 反方的三辩手姜昌说得慷慨激昂。 这是自由辩论的时间。 观众被他义正辞严的一番话打动了,掌声如雷。 然而,站在最后一排的黎俐却连连摇头。 钱雪蓬问他:“他的发言有什么问题?” “大有问题。他说了如此多,但正方只要反驳说‘善也是一种本性的欲望’,那此番言论便不成立,况且,他说得这样慷慨,反而更显得滑稽了。” 果然,正方的一辩苏轼立马站了起来,大声道:“对方辩友说,人的恶是因为人有欲望,说这是人性,那我就十分不解了,为什么人的欲望一定是恶的呢? “我喜欢诗词歌赋,我爱读李太白、杜工部的诗,我喜欢屈原的辞赋,这是恶吗?再说了,人有本能,人肚子饿了想吃饭,我爱吃八宝茶楼的叉烧包,这能算是恶吗?我劳作累了,想要休息,这算是恶吗? “对方辩友还说,人的本性可以后天教化,所以恶的本性可以教育成善的,那为何人的本性可以被教育成善呢?鸟会飞,它只要学了飞就可以飞,何须人去教?我等生而为人,即便天上的大鹏来教化我们,我们也是飞不起来的,因为我们没有飞的本性呀!那么,人为何可以被教成行善呢?就是因为我们相信人的本性中有善性嘛。” 相比起姜昌发言时候的振奋昂扬,苏轼语气从容、轻松,而且一直脸带微笑,反而更让人信服。 反方的三人一时间,被反驳得无计可施。 钱雪蓬叹道:“看来,胜负已定了。” 黎俐却说:“未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