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六章 惶恐不安
丑时。 夜空,渐渐变得透明起来。 车厢内,葛敏才心怀忐忑地把书稿读完。忽地一阵冷风吹入,害他打了个哆嗦,连忙将貂裘裹紧。 书稿里的内容,他将信将疑,却也是宁可信其是,不敢信其非。 一时间,狐疑更甚。 他半眯著眼睛,唯恐错过姚宏逸的每一个细致表情,问道:“你们既是要联手排挤礼部,何以要让我得知?” 姚宏逸笑而不答。 葛敏才又问:“既欲礼部得知,为何不直接告诉徐大人?” 姚宏逸依旧不答,眸色在昏暗烛火的映衬下,幽深得吓人。 葛敏才只好暗自思忖内里的玄机。 这个什么“财务预算计划”,涉及参政知事、除礼部以外的五部尚书,还有一个翰林学士和一个殿中侍御史…… 偏生没有丞相。 他灵机一动,试探道:“是庞相公遣你来的?” “是。” 姚宏逸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为什么?” “和你猜测的一样,相公不喜欢有人越过他,来做这种事。” “即便是对社稷百姓有益?” “嗯,即便是对社稷百姓有益。” 葛敏才抚着下颚,神色如谜,沉吟许久,渐露出一抹邪诡的笑。 “为什么是我?” 姚宏逸咧嘴一笑,听他这么一问,就知其已心动。 “徐遐龄,太迂腐;叶明诚……既明且哲,太危险。” “哈哈哈哈!” 葛敏才闻言大笑,抚掌道:“怿工兄目光如炬。” “初五,见机行事。” “且慢!” “嗯?” “礼部会怎样,我其实不太在意,但若然被人当作棋子来摆布,小弟万万不愿。” 言下之意,是问回报。 此节姚宏逸自早在算中,他轻抬眉毛,嘴角始终带着笑:“如果……做官家的棋子呢?” “这话怎么说?” “丞相不喜欢有人僭越,难道官家就喜欢?” 葛敏才一怔,不由自主的抖了抖手。 “这……” “昭岚贤弟,待你回府后,好生考虑考虑吧。” 姚宏逸一把掀开门帘,将他往车外推。 又对车夫轻声唤道:“走吧!” 葛敏才尚在沉思考量,不为意地,差点跌倒。 回神一看,马车早已驶远。 除了“嘚嘚”的马蹄声渐渐远去,空余一人的桥头,似乎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 马车,不是驶往姚府。 鱼阜坡的茶馆前,履声橐橐自远而近。 庞籍循声望去,确认来人后,唤道:“怿工。” “恩师。” “事情办妥了?” “是。” “如此甚善,”庞籍似是自嘲地笑了笑,叹了口气,道:“走,进去喝杯茶吧。” 姚宏逸却是止步不动。 “怎么了?” 庞籍问。 “恩师,” 方才葛敏才的问题,问到姚宏逸的心坎了。深吸了口气,生平第一次,他对庞籍的做法提出质疑:“即便是对社稷百姓有益?” “嗯?” “即便是对社稷百姓有益,恩师,你也要插手搅和吗?” 庞籍定定看住他,半晌,失声道:“你觉得为师在‘插手搅和’?” “如何不是?” 姚宏逸渐有些怨怼。 这份“财务预算计划”,是众人的作品,亦凝聚了他的心血呀! 庞籍轻轻摇头,无奈道:“若非你心存顾虑,将此事告知为师……你们,且等着被官家记恨吧!” “弟子觉得,”姚宏逸一咬牙,将心里话尽说出口:“恩师对官家有偏见。” “我对他有偏见?” 庞籍不怒反笑。 低笑声,震动了胸膛,直到笑声止息,他才指着姚宏逸,道:“是你对为师有了偏见!” 姚宏逸呼吸一停,注视着庞籍,没有移开目光。 良久,他道:“恩师,你便凭良心说一句,难道官家算不上明君吗?” 庞籍微微一僵。 算不上吗? 他认真地问自己。 抛开他们之间的恩怨,官家比先帝要好上太多了。 不论手段、眼界、谋略,都要好太多。最重要的,官家是个极其有耐心与毅力的人。 哪怕与太宗皇帝相比,也毫不逊色。 但……是明君吗? 一双如墨深沉的眸子,不期然地出现在庞籍的脑海。 那个逆光的身影,那被鲜血怒溅的脸容。 太原府的某一个清晨里,那身素白的“竹叶织”。 那一篇篇他熟记于心的策论。 那一杯白露茶。 “是你没见过更好的罢了。” 庞籍蹙着眉头,苦笑道。 “弟子不认为官家比不上太宗。” 姚宏逸下意识地,便觉得庞籍指的是太宗。 “不,不是太宗皇帝……”庞籍频频摇头,感慨的叹了一口气:“更不是先帝。” “……” “‘财务预算计划’最终定会施行的,”庞籍不想与他解释,只保证道:“官家一定会让其实施,但若然你们不吃上一些苦头,他却又会记恨。”
“什么?” 姚宏逸窒了窒,全然不解。 “官家厌恶无法掌控的事情。” “天下都是他的,便由他掌控一切又何妨?” 姚宏逸反问道。 听了这话,突然之间,庞籍心念一动。 对呀。 天下都是他的。 他是理应掌控一切的! 这刻,庞籍终于知道官家缺少的是什么了。 是自信。 掌握天下的自信。 那种“天下万物,皆朕所有”的自信。 他对身边事物控制的莫名执拗,反而更似是出自不安。 官家在不安什么? 庞籍被自己的念头慑住了,有那么一瞬间,差点要踹不上气来。 “恩师?” 姚宏逸唤他。 “你暂且先回府吧,为师保证,那计划一定会顺利施行的。” 庞籍脸色苍白,忧思深重地吩咐道。 …… 大年初三。 卯时。 官家如常在文德殿,持卷细阅。 一切,与往日无异。 然而,在他的眼底,有失眠的印记。 许久不曾有过的失眠。 ——“只是,父王不相信儿臣诚心悔过,大概是因为……即便克己自律如父王,发自内心也不认为这是快乐的。” 柴珏的这句话,似一个鬼魅,不断地,追逐他一直以来漂浮不定的心魂。 官家望着眼前的书。 这本更似是札记的书,被他翻阅千次万次,早已残破不堪。 “衡术”。 封面上唯二的两个字。 ——“如此想来,父王严苛的律己,更像是出于惶恐。” 惶恐? 是的。 惶恐。 他惶恐。 从接过那人递来的这本书开始,他就没有安心过。 ——“为什么偏偏是给我?” 至今,他仍然记得第一次读到此书时的震惊。 毫不夸张地说,得此书者,得天下。 为什么偏偏是给他? 次日的午后,还只是一个普通皇子的柴楠,忍不住问了出口。 那人,有一双慵懒却精光内敛的眼睛。 有和他一样黑如墨的眸子。 “因为,这样有趣得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