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同治五年三月天
新疆,阜康,刘锦棠单人独骑伫立在一个芳草青青的隆起的大土包上,遥望着前方夜色中通往辑怀城的路途,陷入了长时间沉思。 十来名亲兵呈扇形散开远远护卫在一边,一个个无不如同木桩般无声无息地矗立在夜色中,一动不动。 这里距乌鲁木齐只有57公里,但刘锦棠此时脑子里所考虑的攻击目标,还不是乌鲁木齐,而是屏障乌鲁木齐以及为乌鲁木齐提供粮草军需的古牧地。 而在这片古牧地上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城池,叫做辑怀城。看守护卫古牧地的阿古柏军主力,就驻防在这座辑怀城中。 刘锦棠的作战思路,显然是先打掉辑怀城,以清除乌鲁木齐的外围屏障,断其供需,然后再围攻乌鲁木齐。 辑怀城,乾隆年间大清抵定新疆后为拱卫乌鲁木齐而在乌鲁木齐附近修建的九座重要军事城堡之一。 具体修建时间是乾隆二十七年,距今已有一百多年历史。 辑怀城位于乌鲁木齐东面,距乌鲁木齐只有不到二十公里,是拱卫乌鲁木齐的最重要屏障。 这座城不大,只有四门,但却异常坚固。且城内只驻兵,不住民,整座城池就等于是一座大兵营。 今晚的月亮,很圆!很亮!而这又圆又亮的月亮,悬挂在广漠无垠的草原夜空上,就更是美得让人心醉! 草原上空的这轮明月,压得很低很低,仿佛一座圆形的用水晶修建而成的晶莹剔透的宫殿,悬浮在半空中,让每一个看到这轮明月的人,都会坚定不移地相信,这一定是天上宫阙!神仙居所!而绝不会怀疑这是一颗比地球更不堪的荒漠星球。 刘锦棠知道,驻防乌鲁木齐地区的阿古柏军主将,正是自己的老对手,同时也是自己的手下败将,那位从兰州逃窜到新疆投入阿古柏帐下的回乱匪首白彦虎。 现在盘踞在乌鲁木齐地区以白彦虎为首的阿古柏军队,总计约二万多人,可驻守在古牧地的军队,就达六七千之众,占整个乌鲁木齐地区驻军的三分之一。 要知道这里可是新疆,面积大得吓人!乌鲁木齐地区可是很大很大滴! 但白彦虎仅在一个古牧地就驻军六七千,动用了近三分之一军队。 可见白彦虎对古牧地有多重视!同时也显示出白彦虎对这场战役的指导思想,绝不是那什么被动防守乌鲁木齐。而是分兵驻守,互为犄角,互相策应,一有机会,势必会转守为攻,两面出击。 所以吃掉打垮古牧地驻军,就等于断敌一臂,基本上扫除了乌鲁木齐外围,再去攻打乌鲁木齐,就会相对容易得多。 可六七千人军队猬集成一团,又有辑怀城做依托,要想快速解决掉这大块敌军?绝非易事! 而一旦攻击不力?不能在预定时间内完成对这股敌军的毁灭性打击?则一定会遭到来自乌鲁木齐敌军的支援,从而对攻打古牧地清军形成反包围,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刘锦棠知道,白彦虎部的军队,大多是跟随这位败军之将一起逃到新疆来的回乱旧部。 不过你可千万不要小瞧这些逃过来的残兵败卒! 因为他们虽然曾经是清军的手下败卒,但却身经百战,一个个无不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悍勇之士。 千里转战,万里逃亡,能活到现在,就是很好的证明。 他们是精兵中的精兵!强将中的强将!战斗力绝对不容小觑! 投奔阿古柏后,武器装备上也上了个大大的台阶,战斗力越发惊人。 今晚的月光,皎洁而明亮,草原上四五月的风,也很柔和。 刘锦棠单人独骑伫立在月光下,柔风中,连人带马,在夜色中远远看上去就仿佛一座隐隐发光的雕像。 一座沉默而仇恨的雕像! 刘锦棠的眼中,隐藏着怒火。 仇恨的怒火! 这怒火虽然被他隐藏在眼底深处,但却足够强!足够厚!也足够浓烈! 其浓烈程度已经不能用火来形容了,而是应该用岩浆来形容。 足以毁天灭地! 因为这不完全是私人间仇恨,而是种族间仇恨! 刘锦棠永远都忘不了他随叔父刘松山挥师入陕刚踏上陕甘这片土地时所看到的场景。 尸体,还是尸体!老人的,小孩的,男人的,女人的,到处都是尸体!汉人的尸体! 整个陕甘大地似乎全都被汉人尸体填满了!用尸山血海似乎都不足以形容出这幅惨景! 这哪里还是人间?分明是地狱! 用汉人血淋淋妇孺老少尸体堆积出来的人间地狱! 惨!惨!惨!实在是太惨了! 回乱打杀的主要对象,居然不是清军,而是手无寸铁的汉民! 他们干的是一场灭绝人性之惨绝人寰的种族大灭绝! 而绝不仅仅只是什么反叛大清的民间起义。 临潼县志载,1862--1869七年,临潼县死亡人口30余万。渭河南北烧杀之灾无一村一人而幸免。这也就是说,不仅杀光了原来的人口,也杀光了这七年新生的孩子。 富平县志载,咸丰五年,全县有四万多户,二十五万多人,到光绪二年统计只有二万多户十二万多人,户数和人数都减少了一半。如果考虑到咸丰五年后的新增人口,则回乱七年间杀了60%的富平县人。 三原县志记载,咸丰十一年,三原县人口16万人,两年回乱,人口锐减至4万人。县旧隶五百余村俱残破,仅存东里,蔡王二堡。 高陵县志记载,回乱前的1861年,高陵县人口6,9万人。同治三年,县内人口锐减至3万多人。两年时间减少60%。 回乱在甘地一省就杀了六百万人,其中绝大部分都是汉人,大约占全省人口的60%。 这仅仅只是甘地一省,还有宁下,还有陕希,整个回乱在关内所屠杀的汉人,达二千多万之巨! 其中以十万人为一个批次的大屠杀,比比皆是! 回乱一号大首领马化龙所率乱军每攻占某县城,杀光包括出生没几天的婴儿在内所有汉族男子,轮间所有汉族女子,称之为给汉人换换种! 手段之残忍血腥,旷古未有!人神共愤! 这就是回乱! 刘锦棠还永远都记得他刚到陕甘不久时听到的一首民歌。 因为这首民歌,刘锦棠这位铁骨铮铮汉子在十岁丧父后终于流下了他人生第二场眼泪。 豪泪! 这首民歌唱道:“同治五年三月间,杀气弥漫天!十余万人一朝尽,问谁不心酸?桃含愁兮柳带烟,万里黄流寒。阖邑子弟泪潸潸,染成红杜鹃。清歌一曲信史传,千秋寿名山。碧血洒地白骨天,哭声达乌兰。”
现在回乱在关内虽然已基本平定下来,但回乱中杀汉人最多最灭绝人性的杀人魔王白彦虎,却依然逍遥法外,而且还叛国投敌到阿古柏帐下,为虎作伥,分裂祖国。 白彦虎,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粗人。没有文化,没有教养,但却凶残之极!血腥之极!以杀汉人最多而被推选为回乱军十八大营元帅之一。 这小子甚至丧心病狂到要去挖掘我们华夏民族老祖宗黄帝的陵墓!幸好没有得逞。 为此左宗棠率军平定回乱时,公开申明,回乱诸部,皆可降而不杀,唯白彦虎部除外,不纳降,斩立决! 可白彦虎这小子很会逃,真他娘很会逃,居然逃出关外逃到了阿古柏帐下。 这让身为汉人的刘锦棠将军,如何不咬碎钢牙!又如何不愤怒满腔! 刘锦棠将军的怒火,又岂止只能用火来形容,当然要用可以毁天灭地的岩浆来形容,才更为贴切! 但是刘锦棠此刻还是把这岩浆般炙热的怒火,深深地压制隐藏在眼底深处。 因为他知道,自己在这一刻,需要冷静。 绝对的冷静! 刘锦棠知道,摆在自己面前通往古牧地的进军路线,有二条。 一条是途经戈壁,缺乏水源,无敌军防守的大道。一条是途经黄田,水源充足,但却有敌人重兵布防的小路。 所以现在摆在刘锦棠面前最重要的就是选择走哪条路? 是走行军条件极其恶劣但却没有重兵布防的大路?还是走敌军有重兵布防的小路? 这显然是一个很难抉择的选择题! 但是刘锦棠决心在今晚就做出这道选择题。 因为他知道时不我待,机不可失,大军现在既然已经集结完成,就必须尽早尽快对敌军发起攻击,否则就打不到人家闷棍了。 打闷棍,也有大小之分。大闷棍是针对整个敌方大阵营,也就是在人家还没有做好整体战争准备部署前,就提前于人家做好自己的各项战争准备。 小闷棍则是针对某场战役中的某个具体攻击目标,而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究竟走哪条路呢?刘锦棠遥望着前方夜色中的茫茫草地,禁不住再次深深皱起了眉头。 这道选择题只是二选一,表面看起来,并不难。 但难就难在你必须一次选对!而绝不能指望再选第二次。 前方的路,荒凉静谧,茫茫无际,一直伸展隐没到夜色深处,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 但是歌声,却在这茫茫无尽的夜色路途中,隐隐约约响起。 “同治五年三月间,杀气弥漫天!十余万人一朝尽,问谁不心酸。。。” 这歌声悲凉,低沉,隐含着无穷无尽的愤怒! 这歌声,不是虚幻,也不是刘锦棠记忆的回放,而是从一个人嘴里真真实实发出来的。 随着歌声的响起,一位年约四十岁的中年清军将领,踏着稳定的步伐,从刘锦棠身边的茫茫夜色中,一点点显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