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蜀道难 第二十节 荀悦
第二十节荀悦 荀悦在襄阳受到了热烈的欢迎,作为前任秘书监,作为荀家这一辈人中的杰出代表,他有足够的资格享受这些欢迎。虽然儒生的三立是把立言放在最后,可在务虚的时候,立言却是第一位的。荀悦以他的在襄阳的儒生中获得了极高的名誉,虽然绝大多数人根本没有看到这些文章,最多只是偶尔听过书名,或者知道其中很少的一些内容而已。这里面有荀家的声望,有荀悦自己的声望,当然也离不开曹冲的名望在后面的支持。 襄阳的儒生大部分都很开心,只有蒋干不开心,因为他属于荀悦批评的三游之一,游说。荀悦在书里说,‘世有三游,德之贼也。一曰游侠,二曰游说,三曰游行’。他说蒋干这类的游说之士是‘饰辨辞,设诈谋,驰逐于天下,以要时势’。因此对蒋干没有什么好脸色,在曹冲为他举办的接风宴上,他故意装作没看见蒋干,从头到尾没跟他说一句话,搞得蒋干极端郁闷。 曹冲对荀悦的到来表示了热烈欢迎,但并不是说他就全盘接受荀悦的意见,他温和而坚决的反驳着荀悦的观点,依据的还是儒生的理想和事实之间的差距,对于荀悦那些解释,他不表示反对,也不表示认可,但荀悦很明显的看得出来,他有着自己的主张。 “从伯,我总觉得,你这汉纪之中,有前后不相符之处,抑或是当时条件不允许,时间也太紧张,如今襄阳有纸,书院里有硕儒可以互相启发,有学生可以帮你缮抄。从伯何不安心住下,好好再润色一番。”在一次争论之后,曹冲为了避免把荀悦给气毛了,笑着提议道。 “唉,要说当时的条件,确实是太紧张了些。”荀悦也知道要想说服曹冲非一日之功,既然曹冲缓和了口气,他当然也不好倔到底:“当时连纸笔都紧张。连个抄写的人都没有,只好用虎贲士里勉强能认识几个字的人,他们抄完了,我还得再校对一遍,想起来也确实是辛苦。”他一边说着,一边有些感慨的拍了拍腿,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模样。 “在那样的情况下,从伯能在两年之间写就三十万字地煌煌巨著。居功至伟。”曹冲笑着说道:“襄阳的条件要比许县强过百倍,又有书坊,从伯不妨就在这里住下,与宋仲子、綦母闿等人相参详,一定能把这本书写得更完善些。届时我再请陛下批准将这本书印行天下,让大汉的所有人都能听到从伯的高论。” “呵呵呵……”荀悦摆摆手,有意重复了一句曹冲的话:“你说得对,襄阳的条件确实要比许县好上百倍。” 曹冲应声回道:“襄阳的条件是不错。可惜比起洛阳来就不如了,跟当年的长安比,更是差距太大,小子生得也晚,读了张平子地两京赋,心向往之,不知当年的长安,当年的洛阳是何等的壮观。” 荀悦看着曹冲。若有深意的点了点头,思索着说道:“我经过西鄂时去看了你为张平子重修的碑,你对他的文章又这么熟,看来确实是心向往之啊,那你觉得洛阳和长安哪一个更好?” 曹冲哈哈一笑,摊摊手道:“从伯这句话可问着我了,我只是看他的文章,哪能想象出具体地情况。再者文章嘛。总有着为作者的倾向在其中。所谓各花入各眼,同样的长安城、洛阳城。可能在他眼中和在我眼中看来是不同的效果,更何况就是他自己也没有亲眼看到长安城,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再写成文章,相去何止千里。这个不好说,不好说。” 荀悦露出一丝微笑:“那仅从文章里来看,你更向往哪一个?” 曹冲沉思半晌,抬起头直视着荀悦说道:“虽然张平子说洛阳好,可我还是觉得长安好。” “哦……”荀悦皱起了眉头,想了想说道:“何以如此?” 曹冲笑道:“夫子云,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我打个不恰当的比喻,长安略显野,洛阳略显史,两相比较,我更喜欢长安一些。”他站起身来,走到荀悦面前:“我是带兵打仗地,比起单纯的道德说教,我更相信综合实力。都说兵者凶器,可是没有这凶器又如何能平定天下,解民于水火之中,空谈道德不过是浪费时光,高祖皇帝起于草莽,凭的是三尺剑定天下,光武皇帝中兴,凭的也是云台众将地赫赫武功。天子要想如从伯所愿再次中兴大汉,只怕还得如此。” 荀悦不悦的沉下了脸:“此话差矣,光武皇帝中兴,凭的是天意,大汉基业有数百年的德行为基,岂是那帮乱臣贼子可以倾覆的?你这说法,也太过轻率简单了。” 曹冲呵呵一笑,朝着荀悦拱了拱手:“从伯息怒。敢问所谓天意,就是‘刘秀发兵捕不道’吗?那‘代汉者当途高’又如何解释?中平以来,各地均报有黄龙现,难道说天意真要弃汉不成?既然如此,从伯再提大汉中兴,岂不是不合时宜,逆天而行?” “这……”荀悦被他气得语噎,脸都白了。 “从伯,你别气,说实话吧,我根本不信这些所谓的内学。光武皇帝搞谶讳那一套,自己是得了利,却也将利器授与了人,如今人心不定,经学乱成一团,何尝与谶讳无关。”曹冲呵呵一笑:“我与从伯在这一点上是相同的。” 荀悦不信谶讳,他在汉纪和申鉴里都严厉批评了这种思想,不过在汉纪里因为要树立光武帝刘秀中兴之主的光辉形象,他没有能直接说谶讳是胡说,只是隐讳地表达了这个意思。如今听曹冲这么直截了当的一说,他一方面觉得这小子有些太直白,一方面倒也有些心有戚戚焉,然后又有些担心,一个根本不信天命的强人。如果走上邪道,只怕为祸更甚,难怪文倩要急急忙忙的请他南下。 “天意深远,天下之大,又岂是我们这些凡人能够猜测的。我们对天道都还没有了解,又何能以天道来解释人心。”曹冲拱手施礼:“小子妄言,有得罪之处还请从伯海涵,天色不早了。从伯身体尚未复原,还是早些歇着吧,过些天我再来请教。” 荀悦点点头,欠了欠身表示不送,曹冲呵呵一笑,又施了一礼,拉着荀文倩地手出了门,上了马车就张着大嘴打了个哈欠:“唉呀。真有些累了,大双,快来帮我捏捏。” 荀文倩冲着大双摆了摆手,自已坐到曹冲的身后,伸手给他捏肩捶背。一边捏一边笑道:“夫君,从伯今天大概又要睡不着了。” “是啊,我也正愁这个事,年纪大的人本来就不容易睡。再这么争论一晚,只怕他又要失眠了。”曹冲打着哈欠说道:“以后我们还是白天来吧,这晚上讨论太累人了。” “白天?白天你有空吗?”荀文倩笑着说道:“秋收已毕,一方面要收赋,一方面还要出征,还得关注着关中地动向,你白天哪有空,过些天就得去房陵了吧?” “嗯。”曹冲应了一声。“秋收完了,我自然要出发了。这里就交给你和士元了。从伯地身体还不好,别让他太累着,让人带着他在襄阳附近多转转,看看襄阳的情况,对他想问题有好处。一个人总是闷在家里想,没什么用地。” 荀文倩扑哧一声笑了:“听你这意思,好象从伯还要向你请教才对啊。” “嘻嘻嘻……你别看他学问大。有些事情。他还真要向我请教。”曹冲老实不客气的笑道:“夫人,你知道吧。儒家经典不过是圣人糟粕,研究得再透,也不过是做个硕儒,寻章摘句地雕虫而已,离体悟大道还有十万八千里。我觉得最接近夫子的思想的不过是论语而已。搞透了论语,夫子的心思也就基本掌握了,其他的东西,不看也罢。从伯抛弃了慈明叔祖遍注五经的求索之道,改从史书求证,这是个进步,只是这样还远远不够。” “那你说要从哪里去求证大道才够?”荀文倩撇了撇嘴,有些不高兴的说道。 “道法自然,与其隔着圣人经典去猜测天道,为什么不直接去体量天道。”曹冲抬起手指着车窗外皎洁的月亮:“道不远人,上到日月之行,下到吃饭喝水,其中都蕴含着大道地基本道理,眼界越宽,思维才会越开阔,总是闷在圣人经典里,怎么能跳出圣人的框架,去体悟真正的大道。所谓法乎上得乎中,法乎中得乎下,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且,你就是言伪而辩。”荀文倩扑哧一声笑了,抬起手轻轻的拍了一下曹冲的肩:“说得云里雾里地,其实什么也没说。” “呵呵呵……”曹冲笑了,他也不反驳,只是看着明亮的月色沉思不语。荀悦来了,他和曹冲的想法有些相近之处,不过差异更多,两人总是说不到一起去,争论的时候总比和谐地时候多。荀悦的辈分又高,他不好象和荀文倩论说时一样直白,总不可避免的要礼让些,这让他说话的时候不得不小心翼翼,象今天那几句有关天道的话,就是麻着胆子说出来的,一说就闪,让他自己去想吧。 不过这样也不是个事,迟早还得面对,更何况比起那些儒生来,荀悦的思想已经是很开通的了,他在书里明确提出了对君权要进行限制地观点,对于这样一本写给皇帝看的书里,能这么说简直是大逆不道的,估计许县的天子要不是自己实在没有力量,就凭这句话就要砍了他。现在曹冲已经开始有些怀疑天子当初把汉纪赏给他看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了,难道就是因为书里虽然有不少听起来不太入耳的话,但最终还是维护了汉家政权的神圣性? 荀家,一个让人不可忽视地家族,一个叛逆和忠诚混杂在一起地家族。 “夫君,你说天道真的可以搞清楚吗?”荀文倩想着被很多人解释得无所适从地天道,忽然有些力不从心地感觉。曹冲没有应她,荀文倩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一眼。见他已经睡着了,轻轻的打起了鼾声。荀文倩轻轻的叹了口气,停住了手,将曹冲搂在自己的怀里。 “公子太累了,白天要练兵,晚上还要听讲,这些天都瘦了一圈了。”大双心疼的说道。 荀文倩看了她一眼,没有应和。只是冲着旁边努了努嘴,大双会意的将旁边的小柜打开,取出一床薄被,轻轻地盖在曹冲和荀文倩身上。荀文倩抱着曹冲,跟着马车摇晃着,眼睛不由自主的瞟向了天空的明月。 十一月,襄阳秋收完成,满载着粮食的车队在官道上连绵不绝的向北走去。不时有其他车队加入其中,车夫们不管认识不认识的,互相打着招呼,打听着各自的收成,声音高得生怕别人听不清。被秋阳晒得黝黑的脸上挂着喜悦地笑容。 杨仪坐在车里,听着外面车夫们高声的谈笑,无声的露出一丝笑容,坐在他身旁的蒯景笑道:“威公。今年你们杨家的收成不错吧。” 杨仪转过头瞟了一眼蒯景:“你们蒯家也不错吧,这次随队带给蒯大人几十车地货物,装得车都直晃当,你也不怕车散了架。” 蒯景笑道:“那还不是你这个家伙太抠门,一个五铢钱都不肯让,连车夫的伙食都跟我算得清清楚楚的,我当然要充分利用了,不然岂不是亏了。我说威公。你这么会算计,难怪刘大人推荐你做上计吏,这次去许县和邺城,怎么得也能捞个一官半职吧。” “我才不呆在那儿呢,我要回襄阳来,还跟着刘大人做事。”杨仪不屑的笑道。 “呵呵,看来你是对刘大人心服口服了。”蒯景打趣道:“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目中无人地杨威公这么客气的说话呢。”
“你要有刘大人的计算之学,我也服你。”杨仪斜着眼睛看着蒯景。蒯景连连摇手:“算了吧。我能有刘大人的计算之学,这上计吏的差事也临不到你了。我直接任了,也省得跟着沾点便宜都沾不到。” 杨仪没有再理他,他从心里有些看不起蒯家,也许是蒯褀那一辈人太聪明了,把下辈人的智慧都提前用掉了,这一辈的蒯祺做个房陵长,差点被山民给杀了,眼前的这个蒯景,也仅仅是个中人,要想重现蒯家地盛况,恐怕有些不可能了。自己杨家超过他们蒯家,也许就在这几年之内的事情,可惜兄长死得早,要不然他一定能和庞统一样受到曹冲的重用,杨家现在就能超过蒯家,一跃而成为襄阳的大族。 蒯景见他不说话,便笑道:“威公,襄阳的收成数目全部经过你的手,能否透露一下,今年赋税比起去年多了多少,我看这些车夫怎么一个个都开心得很,莫不是都发了财。” 杨仪轻轻笑了一声,伸出一只手在蒯景面前晃了晃。蒯景吃惊的张大了嘴:“五成?有这么多?” 杨仪笑了:“有谢异公的农学,有蔡家地新式农具和大量地耕牛,再加上纷至沓来的商人,这点算什么,我估计明年还会再增长五成。熟田地亩产已经在四石以上,有的甚至达到了五石,生田也接近了三石,明年自然还有增加余量,今年到襄阳来的商人还不多,收的税还有限,他们挣了钱回去一宣扬,明年到襄阳来的人至少要翻一番,我估计总收成再增长五成还是保守的,说不定可能翻一番呢。” 蒯景倒吸了一口凉气:“我以为我家涨了两成已经算是多的了,没想到官府收入居然涨了五成,这么说,岂不是我们反而亏了?” “你就知足吧。”杨仪摆了摆手,有些不开心的说道:“你们家虽然只涨了两成,可你们家底子多厚实?那些农夫虽然接近翻了一番,可是也不过能保证一年温饱无忧而已,跟你蒯家锦衣玉食还差得太远。再说了,他们能吃饱了,就没人去打你的心思了,你不觉得这样更安全些吗?” 蒯景尴尬的笑了笑。点了点头,他也觉察到了秋收以后上街被人用羡慕和妒嫉的眼光盯着看的次数少了很多,那些穷鬼家里都有了粮食,看着他的时候不再带着愤恨了。 “将军的新政如果能坚持下去,再顺利收复了益州和江南,不出十年,大汉朝最富庶地地方非襄阳无二,我干嘛要到许县或者邺城去做个穷京官?我就呆在襄阳。好好做我的官,发我的财,岂不是更好。”杨仪开心的伸了伸胳膊:“你看着点,别让你那些恶奴欺负人,要是民夫们受了委屈回去在刘大人面前告我一状,我可饶不了你。” 蒯景连声答应,又好奇的问道:“将军要取益州,大概什么时候会出兵。我可来得及跟着捡点功劳?” “军国大事,也是你打听得的?”杨仪白了他一眼,枕着自己的手臂闭上了眼睛,蒯景有些窘,正要干笑一声自我解嘲。杨仪又睁开眼睛自言自语的说道:“你在许县不要太耽搁,还是早点回襄阳来吧。将军如果取了西城,那里可有不少铁矿和盐井,大有赚头啊。” 蒯景一听大喜。顾不上杨仪厌烦,一把将杨仪拉了起来:“威公,你说得清楚一点,怎么将军要将益州地盐铁放开吗?” 杨仪有些不快的拨开他的手:“将军要打仗,哪有空去经营什盐铁。再说了,你看他在襄阳做了这么多事,什么时候自己经营过生意,哪一件不是交给你们这几个大族去做的。可惜啊。你们这些大族发了财,却贪心不足,涨了两成还嫌少,白瞎了将军的一片苦心。” 蒯景知道杨仪这个人心高气傲,无容人之量,刚才自己那几句话已经让他不爽了。只是这关系到明年的生财大计,关系到蒯家的前景,他岂能因为杨仪的态度不好而放弃。他陪着笑说道:“威公。我也就是一说。怎么可能不念着将军地好呢。你看他练兵缺钱,我蒯家可没有落后。紧跟着蔡家就出钱出物,也是尽了力呢。” 杨仪哼了一声:“你那也叫尽力,要不是将军下令斩杀了两个抗税不交的家伙,只怕你们家连当初应承的田赋都不愿意交齐。” 蒯景干笑了几声,陪着笑不语。秋收之后,农夫的田租很快就收了上来,反倒是那些获利颇丰的大族想起了主意,他们租地田多,少的也有上千亩,多的数千亩,每亩收五成,就是数千石的粮食,除了蔡家庞家之外,象蒯家这样地都有些舍不得,想着少交一些,没想到平时笑嘻嘻的曹冲一下子翻了脸,让刘磐带着人就将襄阳那几家企图隐瞒产量的给围了,家主关进了大牢,严令刘巴彻底盘查他们隐瞒的赋税、田租。没几天功夫刘巴就带着人将这些数据清点出来公布于众,曹冲亲自签署手令,将最贪婪的两家家主当众斩首,抄没了他们的家产,并给了他们一个为富不仁的称号,吓得其他几家连忙按他的要求交了赋税,并足额交付了罚款,才将家主赎了出来,一时搞得南郡地大族闻冲色变,望风的人争先恐后的赶到官府,老老实实的按当初的约定交了税,生怕曹冲又围了他们家。 蒯家也是那些动脑筋想少交点的家族中的一个,不过蒯祺听了夫人诸葛春的劝,没有拖延几天,就赶在曹冲杀人之前交足了赋税,算是给曹冲留了个好印象,好好地夸了他几句。就算如此,蒯景和蒯祺看着近三千石粮食送了出去也是rou疼不已,现在听说曹冲要开放益州地盐铁,蒯景岂能放过这个大好的发财机会,谁不知道盐铁地利润比种地要高出许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