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为将之要
没想到,乌日塔竟然点点头道,“正是,将军。额赛七十有四,久病不亡,只因系大人,否则早已按祖制送额赛、额莫进山令其自亡。前日夜间,额赛恰好醒来,便严令呼衍将军送其入长生天,呼衍将军不敢违拗……” 哈尔罕可是大人、贵族,这怎么可能?众人再度震惊地看着她。乌日塔泪流满面,但却尊重地点点头,“祖宗定下规矩,奴奴不敢乱言。吾额赛额莫是笑着走的……” 原来,南呼衍部自驻牧白山后,受河西汉人和西域各国习俗影响,已经开始眷顾老人。下层匈奴男子年老力衰之后,一般会自己走进丛林、山峦之中,只到再也打不动野兽,或为饿亡,或为野兽所食,这便是他们的归宿。但生活在娑陵水边的北呼衍部仍沿袭古老习俗,男子一旦年过七十仍不死亡,便会成为部族的不祥之兆,族人便会将其送进深山或丛林中,任其冻饿而死,尸首并为野兽所食。男子住过的毡帐、骑过的战马甚至用过的物品,都要一起焚烧掉,部族也会迁徙到别的地方,因为这个地方已经不再吉利。 那天晚上,呼衍历潜回凹岭,恰好哈尔罕也醒来了。乌日塔惊异的是,哈尔罕时常会醒来一会,但这一次异常清醒。长期病魔摧残令他长了一身疮,散发着呛人的浓重臭味儿,他将枕下的一团串珠抓在手中对儿子令道,“汉军要班师,单于必再来……吾受够了,也拖累孙女,汝果孝敬吾便送吾入长生天……送孙女儿入河西,纵使为……奴……终能搏个活命……” 哈尔罕未说完,便又陷入昏睡之中。父命难违,长期病痛折磨,已经让两位老人没有了人形。在中原生活多年的呼衍历自然不能按照北呼衍部习俗送一对老人至西山令其凄惨自亡,最终他选择亲手结束了翁母的痛苦…… 淳于蓟和胡焰都气馁地站了起来,他们无奈地摇摇头,从这个妇人嘴里你听不到真话,她所说的这一切他们无法辨别真假,已经实在没有再审问的必要。淳于蓟临走时冷冷地道,“乌日塔由别部前军严加看管,两小女便与伊兰、金栗住一起罢!” 霜刺与王妃不甘,黑稗恨恨地请求道,“军侯,不过一刁恶妇人,便令彼在王宫为奴,吾要好好杀杀其威风!” 胡焰鄙夷地看了一眼跪在堂中的乌日塔道,“王妃小看此人了,哼,此非乌日塔,此乃北匈奴死士也。此事一路蹊跷,蒙榆、周令等将至今未归,还是慎重些先关着罢,待司马亲审并禀报都尉后再斩之!” 霜刺和黑稗原以为这不过是个北匈奴上层的女牧主,谁想竟然又是个厉害角色儿,闻胡焰言便赫然变色,再不敢乱说话。而听到“再斩之”,两个小女虽然对乌日塔并不亲昵,但此时却紧贴着她嘤嘤啜泣,而乌日塔却无一丝畏惧之色。 淳于蓟、胡焰带着乌日塔返回别部后,黑稗开始用心关爱乌日塔的两个小女。她希望用母爱、用温情来打开缺口,金栗、伊兰也格外体贴、关照她们,可仅仅一夜之间,便与祖父、祖母阴阳两隔,部族也化为乌有,二女被打击过甚,王妃不管如何从侧面探听,二人呜咽饮泣,就是低首一句不言。 班超返回城西大营后没有去向窦固禀报,而是一直将自己关在中军帐内,他在等蒙榆、周令等将。这三天他过得极其艰难,比茂陵大战后第一次面对众卒大量伤亡时还要痛苦。他感到自责,如果提前拘捕脱脱鲁等死士,并将哈尔罕一族转移出来,或许便不会发生后面这许多事儿。所有的错,都是因为一点私心、私忿使然,当初如果不是想捉住呼衍历,那会有后面这无穷变故? 时间格外漫长,只到三日后傍晚时分,蒙榆、周令带着众将归来,他的一颗心也才放下来,但心情却更加沉重。蒙榆、周令和众将都已带伤,蒙榆左臂、周令右肋下均为剑伤,幸好均为皮外伤,未伤着骨头。王艾等其余四将,也都是轻伤。 马神仙给他们疗伤时,蒙榆向班超禀报了几日去向,“那天晚上吾与周令见有两人来到凹岭村落似要动手,吾二人便带着众将追了出去。二人逃向北山中,吾等便紧追不舍。远追出数十里,至一山峰,二人见吾等紧追不舍,便停下交战,旋即负伤逃去,不知踪影……” 班超望着火盆中跳跃的蓝色火苗一言不发,旋即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蒙榆从众将的神色已经看出那里似乎不对头,但也只能硬着头皮接着禀道,“吾怕部族有变,便急赶回来,见一驼在悲鸣,几名男子正策马在雪原上转圈。见吾二人来,也不躲避,战数十合,便欲逃走。吾等紧追不舍,此人一路向西南方逃去,整整一天一夜,只至又一高高的雪山顶上。” “吾等正欲交战,彼忽然借风吐纳,其声如钟,‘汝等不是吾对手,回去罢。告诉班超、淳于蓟,吾便是北匈奴单于帐下大都尉呼衍历,不想与大汉英雄为敌。然各为其主,勿伤无辜!’言毕便如风一般,陡然不见了……” 周令眉飞色舞地补充道,“此人凶悍无比呐,战技精妙老到点水不漏,登临绝壁天险如履平地,如此强人自吾出道以来未尝见过,恐非司马、淳于军侯或再无人能敌。吾几人与其力战,彼虽中了蒙大哥一剑,可吾众将也同时为彼及死士所伤……” “够了!”众将实在听不下去了,但都不忍打断兴致勃勃的他们。只有与周令一向不对付的肖初月,终于忍无可忍地怒叱道,“蒙军侯,汝几人闯大祸了,中了声东击西之计,其罪当斩!坟中之人,乃哈尔罕夫妇!周边数个村落,共百七十余人被活殉……” “啊?!汝言当真……”蒙榆大惊,他不信肖初月的话,可看着面色阴沉的班超、淳于蓟、胡焰三人,显然肖初月之言不虚。百七十余条生命?这个关西大汉顿时面色煞白,痛不欲生。他知道自己大错已经铸成,已置班司马与整个别部于危险境地。他走到班超案前,扑嗵一声跪下,仰首刚要说话,噗地一声,一口鲜血喷薄而出,空中一道红雾瞬间即逝。 周令虽然不信肖初月的话,但此时也吓得扑嗵跪在蒙榆身边,中了敌计,丢失百七十条降民人命,这可是大错,而汉律不允许犯这种低级错误,这可是必死啊。蒙榆面向班超道,痛切地道,“司马,百数十条生命哪……吾不该恋战而忘了正事,蒙榆犯下大罪,情愿领死,请司马惩处!” 班超还沉浸在悲痛之中,他突然感到浑身不舒服,有一种被人玩弄后不甘的心理。呼衍历仿佛已经吃定了他,既将妻女这个包袱甩给了他班超,又残杀了百数十名牧民,将黑锅死死扣在他班超头上。这不是众将之错,所有罪责只能由他自己一人承担。他看着蒙榆、周令二人道,“汝二人处置并无过错,错在吾……错在吾万万未想到呼氏会血亲、同类相残。众将无罪,俱起来罢!” 事关重大,班超不敢自已做主,便怀着沉重的心情连夜走进蒲类城王宫大殿。可窦固并不在堂中,与中军幕僚们打了招呼,黄沾笑嘻嘻地向大殿右侧呶呶嘴道,“怎么才来,都尉一直在屋中等汝……” “等吾……”班超大惊,难道窦固早已知道此事?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室内,见窦固正坐在案前捧着书简阅读,两支大烛将室中照得如同白昼。见班超进来也只是颔首风轻云淡地道,“坐吧!”说话间目光并未离开书简。 于是,班超跪在窦固案前,将凹岭发生的事件从头至尾向窦固禀报了一遍,同时请求处罚。谁知,窦固听完禀报后将书简轻轻掷于案上,口中冷冷地斥责道,“糊涂,呼氏凶残,与别部何干?每年漠北活殉何止数百上千,用得着汝来难受、自责?至于乌日塔事,此乃汝与呼氏私事,由别部自处,中军不插手!” 私事?中军不接手?班超心里隐隐有点恼怒,可窦固接下来的话却又迅速打消了他的疑虑。 窦固道,“外刺营三日前已密报凹岭事件,此事如追究起来,汝与淳于蓟确有漏算之罪。吾已告诉波绍,此事乃吾一手安排,即便波绍、刘莱、孙喆等将回朝参奏,此事也算不得大错。单于血祭乌日塔,呼衍历已成丧家之犬,汝与彼斗了十余年,这难道不是好事,汝担忧什么?” 真是山重水复,绝处逢生,班超被一语点醒,瞬间便回过味来。 “越是情势危急,越要沉稳静思,此乃为将之首要,汝当深悟之!”窦固训斥一番又叮嘱道,“呼氏虽恨单于,却忠于北匈奴,他仍会追踪柱玺,且致死不渝。彼既挂念二女,说明其人伦尚在,此便是其死xue。三女送河西后,暂由侍中庐监护。乌日塔入汉或另有使命,此事暂时说不清。呼衍历二女定恨单于血祭其母,将来或可为汝所用!” 说完这些,窦固便不愿多说了,而是捧着一本《司马兵法》真真假假地看了起来。老将军说得已经十分透彻,且这是在逐客了,班超只好叩了头,站起身默默从后门走出大殿,但心里已经不再沉重。中军不过问,窦固又把责任都担了过去,也就是说他班超不必再向中军禀报此事,连耿忠、黄沾都不需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