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退步双震脚
子母柳,东郊空旷的田野。 重阳,黄昏。徐宅后面的柳树林。一座新坟垒成,坟前供桌上有,长尾鲤鱼,一尺半长,鱼首朝西,意谓往西天极乐世界。有整块猪坐臀,另有三块红点花糕,果品若干。火盆里的冥币飞扬。前有一座椅,有帽有衣有鞋,上衣略敞,置有灵牌,上书“义仆芝麻”,正是徐鸿儒的手迹。其余众人都离去,唯有菡萏泣不成声,不肯挪离坟冢。 空旷的田野,一个女子在低低的啜泣,眼泪滚滚而落,直到最后,肩膀耸动,满面悲恸,却也吐不出一丝声音。良久,她站起身,猫腰飞奔朝着大悲寺而来。 大悲寺周围全是柿树行,一路飞奔的菡萏顿感宿汗皆收,通身上下有了清凉意,痛苦的心情也稍稍平定下来。上前叩打门环,无人应答,一等二等没有任何动静,无咎和尚倾心向佛,曾向归妹和菡萏言,每晚抄写《普门品》到子时才休息,怎么今日没有人应答呢? 菡萏纵跳到一棵临墙的老柿子树上,茂密的树林中,柿子俯仰皆是,只是青涩的很,未曾饱满成熟。菡萏顺手摘下三颗,权作问路石,投向大悲寺的庭院。 还是没有动静。只听见风从柿行中匆匆刮过。菡萏疑惑,索性跳将下来,攀到墙头,翻身到了庭院中,正往无灸的禅房里前行。只听得火扇子应风划破夜空的声音,整个庭院突突点燃起一溜儿松油火把。 十几个彪形大汉一字排开,韦济站在中央,乐呵呵地看着菡萏。左边的廊柱着捆着一个人,正是无咎大和尚,上衣剥开,两边的肋骨处全是青淤,光脑袋耷拉着,似乎昏死过去了。 菡萏见状,大声呼喊:大和尚,大和尚,醒一醒。呼喊数次,无咎不曾苏醒。韦济看看缚绑的无咎,嘿嘿说:无咎可是义和团的重犯,闹教堂,杀洋人,手上有几十条人命。久闻无咎功夫超群,今朝过手,不过寥寥,三下五除二载在我韦某人的手里啦。二小姐,我们等你好苦啊,你看你是束手就擒呢,还是让我们费事? 菡萏咬着牙说,本小姐今天开杀戒了。单膝着地,冲着徐宅的方向拜了一拜,心中祈告:姨娘,我今天开杀戒了,你常叮嘱我不要在外人面前运用绵拳,但今天是势不可解,非用不可。杀恶人即是善念,弟子违师命了。 祈告完毕,菡萏一身轻松,冲着韦济说,有没有胆量报个万儿? 韦济见菡萏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心中一片坦然,脱口道:怎的不敢,我是五品带刀侍卫韦济,奉内相崔玉贵之命,抓捕义和团的漏网之鱼。 菡萏不屑地说,原来你就是冒充江南茶商的主儿。藏着掖着算什么英雄好汉,要来子母柳抓人,有种正大光明的决斗。内相?不过是慈禧老太婆身边的一条狗,崔玉贵的手也太长了,凭什么一个太监管着义和团的事儿? 韦济语塞,不料一个黄毛丫头如此谙熟宫里的事情,但转念一想,一个女流,你老子已经被人锤死了,还能嚣张几何? 想到这儿,韦济冷笑一声,说二小姐,别充门面了,你就是从娘胎里开始练武,又能有多大本领?想为父报仇吧,也得琢磨琢磨自个有多大的能耐? 菡萏明白,不能泄露芝麻代主夭折的秘密,也不答话,以大鹏双展翅亮开门户,韦济见招式平淡无奇,大为鄙夷,一招黑虎掏心打菡萏的前胸。菡萏见势大怒,想姓韦的你欺负我是个女流,姑奶奶对你也不客气了,双手一合,顺势一侧身,抓住了韦济的手腕,用了绵拳中的斩手。韦济的手腕硬是被纤纤玉手钳住了,用力一带,竟然纹丝不动,韦济不信邪,下盘一较劲,全身力气凝于手臂欲拽出手腕,仍然纹丝不动。 看着韦济困惑的模样,菡萏心中暗喜,想姨娘平素所教,绵拳注重浑圆桩功,可练到人立滔滔激流中,屹立不倒。今日果然奏效。在对敌中,绵拳最善化解力道,对方攻击越猛,吃亏越大。菡萏一松开手腕,往身后一带,韦济似在波浪中失去了平衡,踉踉跄跄地走了十几步,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韦济不敢停留,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跃起,四顾茫然,对着菡萏说:丫头,莫非你也是义和团一伙,惯于装神弄鬼妖法蛊惑? 菡萏说,你小子还在宫里的带刀侍卫,大惊小怪没啥见识?说罢,纵身一招仙人指路打韦济的印堂。韦济吃亏在前,不敢小觑面前这位丫头,见她面显杀气,心中大骇,从腰间解下绳镖,双手一抖,直奔菡萏的咽喉。 菡萏亦摁开盘在眼里软剑的绷簧,使了一招枯树盘根,一道寒光扫韦济的双腿。韦济腰间一提劲,身子直生生地腾空三尺,一剑走空,不料菡萏的手腕一转,软剑从下往上,直接扫向韦济的双胯。韦济悬在半空,暗道不好,鹞子翻身,躲过这一剑,把身形横出一杖开外,落在那几位汉子跟前。 还未动手,一个长着八字眉的汉子走过来,对韦济说:韦大人,大事已毕,你刚才不是说留着精神头回京逛八大胡同吗?何必一招一式费这个劲,不如摆阵,困死这个黄毛丫头! 韦济的眼睛滴溜溜直转,暗想,看来这丫头师承不明,冒险搏杀,不如布阵来的牢稳。他点了点头,十个彪形大汉迅速分为两组,一人在前,一人在后,前者持盾,后者持长钩,攻守兼备,将菡萏困在阵中。 菡萏一人难敌十人,边战边退,一直退守到墙角。韦济仰天大笑,说丫头,自不量力,今天你就尽尽孝心,追随你老子去吧。姓徐的还在奈何桥等着闺女呢! 话音未落,菡萏使出绵拳的绝活,退步双震脚,左脚尖一点右脚的脚面,身子飞跃而起,继而在半空中换气,右脚点左脚的脚面,身子又腾空数尺,然后使了一招玉女穿梭,菡萏如踏凌波微步,从墙角移到死士们的后面,剑气如虹,五个死士纷纷背后中剑,惨叫迭迭,一时间仆倒在地。 韦济瞠目结舌,惊魂甫定,菡萏的剑已架上了他的脖颈。剩下的五个死士呆若木鸡,眼睁睁看着头目受擒。 韦济到底是在江湖中混过多年的人物,心中害怕,嘴里还不示弱:想不到二小姐的手段这样高明,某家服了,要杀要剐,任凭自便。 菡萏说,我只问你一句,黄河道上的杀手,和你们是不是一伙的?
韦济脖子一挺,点头承认:是,名满天下的徐鸿儒死在我们哥们的手上,我韦某人不过是一介武夫,死也甘心! 菡萏看他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怒气上涌,右手持剑,左手灌上内功,拍向韦济的肩头,肩胛骨喀嚓一声折断。韦济惨叫一声,额头上冒出黄豆粒的汗珠,脸色也没有了颜色,五官扭曲,饶是如此,身子摇晃了几下,仍然勉力站稳了。 想起芝麻临终前的样子,菡萏一咬银牙,想一刀斩下你的人头,太便宜这厮了,不若让他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于是软剑离开脖颈,绕至胁下,斜着从肋骨处刺入,穿破腹腔,从另一头露出剑尖。菡萏仍不解气,抽出软剑后,一个摆莲脚将韦济蹬翻。 如此,铁打钢铸的汉子也忍受不了,韦济一咧嘴,哎呀惨叫,在地上疼得来回翻滚。其他死士跃跃欲试,想扑过来抢救主子,菡萏收下软剑,盯着他们说:想活命赶紧溜,不想要狗命的,请来看这颗柿子树。 菡萏丹田一较劲,绵拳缠丝劲布满掌根,轻轻上前一送,上百年的柿子树如遭飓风,剧烈摇晃了几下,落叶无数。正是九月的天气,柿叶如丹,须臾飘满了古庙的庭院。 五人看看柿子树,又瞅瞅地上呻吟的韦济,其中一人,还是那位八字眉,他岁数大些,久在江湖里历练,想这莫非是武林中秘传的内家拳掌法?想不到小小的子母柳里,竟然盘龙卧虎。出师不利,溜之大吉吧。五人眼神一碰,纵身上墙,仓皇逃去。 菡萏也不理睬,踩住在地上的韦济,问话:说,你们到底来了多少人? 韦济仍然口硬:猖狂什么丫头,你老子可是死在我们爷们手中啦。你就是杀了韦某人,也救不了你老子。 菡萏笑了,凑近他的耳轮,细声细语地说:韦大人,小女子实话告诉你,你们杀死的可不是我爹爹。 韦济不解,菡萏继续说:在马车里,我家的小厮芝麻替换了爹爹,芝麻代主而死,我爹爹长命百岁,现在正在家里吃麻嘎子烧鸡呢。 韦济听了,挣扎着说:此话当真? 菡萏说:千真万确,姑奶奶不和将死之人说诳语,你就在这儿吧。说罢,菡萏手起剑落,斩下了韦济的人头。 重阳古庙,一轮寒月在云层间游走,那月亮薄的像一张纸,又如一截刀片,更像一块老玉沉浸在深碧的湖水中。菡萏看见韦济腰间有光泽,用剑一挑,原来是“江村月落正堪眠”的玉佩,光润可爱,菡萏放进了袖兜里。正待转身营救无咎大和尚。 突然闻听身后有人断喝:好心狠手辣的丫头,杀了人,还取他的宝贝? 菡萏回头一看,见无咎和尚笑呵呵地立在廊柱边,绳索已去,且红光满面,半点不像受擒拷打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