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太子佛
在大悲寺,二小姐菡萏斩杀了韦济后,大和尚无咎出门云游,临行将臭儿托付给徐宅,两人去念经堂后面的暗室找臭儿,却发现臭儿踪迹皆无。 大和尚登时脑门上的青筋鼓了起来,菡萏也拔出软剑,环顾左右,查探有什么异常。 一人从墙头飘然落下,像一片柿树叶落下,声息皆无。菡萏眼尖,大喜过望,喊道:姨娘。 正是归妹先生,臂弯处还抱着羸弱的臭儿,憨憨的臭儿仍在熟睡中,嘴角挂着口水。这让菡萏又气又乐,在他脑门上敲打一下,说:好小子,本小姐在寺里卖命,你倒好,还梦游呢? 臭儿惊醒,揉着惺忪的眼睛,蓦然看见地上的尸首,惊呼一声,赶紧抱住了大和尚的双腿。菡萏斥道:怕什么?这些人都是坏人,来杀无咎师傅的。赶紧找铁锹去,我带着你埋了这些死鬼去。 菡萏聪慧,故意腾出来空儿,好让大和尚和姨娘说话。 拜祭过芝麻后,唯有菡萏没有及时回家,归妹知道这丫头的脾性,肯定是找人报仇去了。刀疤客来去神秘,但老爷口中的外来客人韦济却在大悲寺住下,亦是来路不明,估计菡萏去了那里。 归妹不放心,换了夜行衣,火速赶往大悲寺,按照她的脚程,比菡萏还早到一步,只是一路上全是茂密的林行,未曾与菡萏谋面。翻上墙头,她马上识破了大和尚无咎装孬种的滑稽模样。在京城中,归妹曾和无咎和尚对掌三次,前两掌,各自站位都没有移动,到了第三掌,无咎发出平生力气,逼退了归妹半步。归妹低首虔诚地向无咎和尚拱手服输。但无咎却不以为傲,坦诚地说,归妹先生,我们的比法不公平啊,你的轻功和绵拳都在我之上,我只和你比试硬功,也是心虚啊。归妹先生,现在正值青春,我的功夫却在走下坡路,真料不到你的内功如此深厚,将来必成大器。 大和尚练就的是金钟罩功夫,归妹深知几位杀手奈何不了他。她牵挂臭儿,四处寻找,寻来寻去,来到念经堂后面,听见一个孩子熟睡的鼾声,她怕祸乱殃及这个孩子,于是冲着木门轻发一掌,虽然动作看似轻柔,但力发自腰间,灌于掌中,掌风又极其轻微,拍在木门上,门面无恙,但内里全部酥朽,手指一点,木块哗然而解,手伸进去,打开门栓。启门后,臭儿还在硕大的僧榻上熟睡,全然不知。绵拳就是如此,有文武两种不同的练法:文练,斗室之内,卧牛之地,一侧有人睡觉,一人练拳,一路拳下来,无半点声响,亦不惊扰别人休息;武练,震脚发力,声传数里,惊天动地。 月色如沙,归妹看着沉睡中的臭儿,胸脯一起一伏,嘴巴微微张开着。脚丫子的指甲里藏有垢泥,想大和尚毕竟是男人,带着这么一个孩子忒不容易。久在江湖中行走的女先生刹那间动了母性,她想起孩子的身世,不禁悯然。此时,听到软剑划破夜空之声,她知道菡萏来了,恐拍已和京城杀手交上了手。 抱臭儿回到墙头,厮杀已毕。看见了韦济躺在血污中,她也是皱眉。可归妹先生知道菡萏自尊心很强,不好在大和尚面前训斥她,只有等到日后慢慢规劝。 菡萏和臭儿掩埋尸首不提,大和尚整装肃然向归妹施礼,归妹赶紧侧身,不敢接受,说大和尚何以使得? 无咎说:刚才和二小姐说了,老衲要出去些时日,要把臭儿托付在徐宅? 想起臭儿熟睡的模样,归妹越发同意了,说大和尚放心,臭儿尽管交付徐宅,如有点闪失,大和尚尽管找归妹问话。 无咎说:先生言重了。有了你的照应,老衲就放心了。说罢,无咎飘身上墙,口诵佛号,丢下了几句话:今朝此为别,何处还相遇?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念罢,也不流连兀自走了。 过了重阳,翌日上午,菡萏带着臭儿去见爹爹徐鸿儒。 你叫什么名字? 臭儿。 徐鸿儒一时茫然,看着菡萏。菡萏解释,说臭儿现在是孤儿,父亲是义和团里的勇夫,中了洋人的伏击,以身殉国。母亲在战乱中不知下落。他前头有三个哥哥,都夭折了,臭儿是老四。 臭儿是忠勇之后,难得!读过书吗? 读过。我小时候,常听娘亲念《诗经》。 哦,徐鸿儒来了兴致,来到臭儿的面前,说:背两句让我听听。 臭儿怯怯的,见归妹和菡萏都在微笑,示以鼓励。 他才定了定神,念道:燕之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徐鸿儒一时愣住了,想起自个从京城返乡以来,每倚北斗望京华,心潮起伏,臭儿一念这些句子,触动了徐鸿儒内心的软弱处,面露恓惶色。归妹注意了,忙道孩子读书朗朗,不懂得句子的深意,老爷又何必触景生情呢? 徐鸿儒对管家翟巽说:无咎和尚是个磊落的汉子,臭儿又是忠勇之后,以后就在徐宅长住,食宿与姑娘们同等,在后花园腾出一个房子里。谁难为他,别怪我翻脸。 翟巽躬身称诺,可臭儿却插话了:老爷在上,容臭儿回话。我师傅走之前,反复交待过臭儿,到了托付的人家,别人把你当客人,你要把自己当成仆人,好生听话。老爷款待臭儿,臭儿铭记在心,但师傅的话不能不听。他老人家回来后,瞧见我不知道尊卑大小,肯定会责怪臭儿。 小小年纪,说话滴水不漏。徐鸿儒好奇地看着臭儿,问你师傅当真有这话? 是。师傅这一年当中说话好几次,说要出个远门,想找个可靠的人家让我去。 徐鸿儒和归妹交换了一下眼神,归妹说:无咎和尚是个未雨绸缪的人,他这么做也许有他的深意的。 菡萏说:这不好办,住在我那里,不就行了。就当我的小厮吧,不听话,拧耳朵。菡萏冲着臭儿扮鬼脸,臭儿却郑重地应对:二小姐,以后有事尽管吩咐臭儿。 徐鸿儒哈哈大笑,说:小厮也罢,客人也罢,年纪再小,初来也是客。去告诉藕初一声,做两道拿手菜好招待臭儿。 臭儿听了,执拗着和丫鬟豆角一道去厨下做差役。臭儿见大小姐藕初在进入厨房之后,如同一个公主,但看她剖鱼的功夫就非同一般,从箱子中取出一个明晃晃的利器和一个银针。先用银针刺入鱼腮下端一点,原来挣扎的鱼儿立刻昏死过去,然后持利器,这个厨具非刀非叉,和现在的刮胡刀片相似,中间有一椭圆空,两边是锋芒刃,切除鱼头和鱼尾,她手下刀落,整个鱼肚刷地切了下来。 另一道是牛奶烧鸡,亦是一道私房菜。取材为大沼府九女集的乌鸡,浑身黑乌,唯有爪是灰红,褪毛后,焖在陶罐中,灌入鲜牛奶,烧烤两小时后,奶尽rou成。这道鸡不像寻常烧鸡的那般油腻,入口清新。藕初对臭儿说,荤菜素做是她的心意,臭儿长年吃素,一下子吃荤,怕是闹肚子,一道鱼,一道牛奶烧鸡,都是rou食,但不油腻,正好补补身子。 徐鸿儒坐席一半,中途退下了,好让女眷们热闹一番。菡萏发难:臭儿,我们家有个规矩,吃了大小姐的拿手菜,就要还大小姐一个情儿。你有什么好东西取出来吧,献给大小姐? 臭儿一脸窘相,说臭儿出身寒苦,没有什么值钱的玩意儿,在寺里,和大师傅学了一个招式,学出来让大小姐开开心。 众人鼓掌开局,臭儿退到墙边,拿了一个大顶,见他头朝下眼睛眨巴着,众人皆笑得前仰后合。 转瞬到了冬天,臭儿离开大悲寺后,一直在徐宅居住。这些日子,子母柳仿佛被外界遗忘了,平静无澜。菡萏几次请求姨娘归妹教臭儿功夫,但归妹都拒绝了,说等等看,现在还喝着汤药调理。内家拳择徒一向严厉,也不是故作神秘,因为不是所有的人适合习练,一看身子根底,二看天赋性格。 归妹对菡萏说:绵拳是一门修行,不仅仅是一门拳术。修炼不当,还会伤身。臭儿还小,看看今后的造化吧。我收徒还要和师伯说一声,现在师伯行踪不定,将来再定吧。 菡萏也只好作罢。 一日到了初九的天气,飘下来纷纷扬扬的一片大雪来。臭儿无聊出来大宅院,在子母柳的麦场上围绕麦秸垛转圈,寂寥无趣。又来到大悲寺,庙门紧闭。想起来师傅无咎和尚,也不知何年何月才来子母柳?臭儿坐在庙门前边的石墩上,淌下了几行泪。 不觉来到潜龙湖湖畔,见湖水寒凝,水面如镜,光滑可爱。恰巧,黄河畔来了臭儿的玩伴高山。同时天真无赖的小年纪,他叫板,说:臭儿,你如果从踩着冰面走几步,我就把刚从大姨家抱来的狮子小狗送给臭儿。 那小狗,臭儿见过,善解人意,晚上睡觉天天给主人叼棉拖鞋。
臭儿应了,大胆地从低洼处入脚,一点点往前挪,高山见不得臭儿的小心,说你这样慢,不算不算。臭儿乍着胆子,跑了起来,脚底一滑,重重地跌在冰面上,大概这一劲摔所致,整个冰面骤然震了一下,臭儿左侧池塘冰面断裂了,低下的水涌上冰面。臭儿傻了,岸上的高山也张大了嘴巴。 毕竟是少不更事,当时如果臭儿能静静心,打着滚儿往坚实的冰面移,就能脱离险境,但分寸已乱,仍是痴痴地站着,只听得哗啦喀嚓一声,臭儿随着脚下的冰块一起倒入寒水中,那一刻,臭儿似乎喊了一声,现在想来,大概是“娘来”两个字,周身毛孔紧缩,至寒相激,臭儿在水中还睁开了眼睛,看见的竟然是一团火,之后便没有知觉了。 臭儿苏醒过来已是下半夜,臭儿突然感觉到胸口有一个物件温润柔滑,探进被窝,才发现自己脖子上挂了一件翡翠玉佛,玲珑奇巧,妙的是佛祖像竟是一个婴儿,呵呵而笑,憨态可掬,所系之绳非织非麻非铜非铁,看不出究竟。门吱扭一声,归妹和菡萏来了,臭儿一骨碌起来,光着脊梁,捧着翡翠问:这是给臭儿的吗? 归妹说,是啊,这是你无咎师傅走之前的赠物,据他说是一块“太子佛”,不知来历。现在你受了惊吓,可好戴上避避邪气。 原来,臭儿外出后,菡萏招呼几声,不见应对,出来寻找,有乡人目睹帮忙指引,一路寻到潜龙湖,纵身跳出冰澈的潜龙湖,救出了臭儿。 落水获救的翌日清晨,徐宅里突然落下一块石子,紧接着是一阵唿哨声,臭儿的伙伴高山来了,他还牵着一只狮子小狗,那小狗四爪抓地,不肯上前,似乎是在呵斥下强迫而来。高山默默地蹭到臭儿的面前,小狗乱叫,他狠狠地瞪了它一眼,狗没有声息了,呜了一声下巴贴地,眼珠乱转,瞅着臭儿和高山。 高山将狗绳一送,说给你。 臭儿说狗是你的,强扭的瓜儿不甜。高山脖子一挺,说你瞧不起我,臭儿说你别说了,臭儿还不知道你,狮子狗是你的心肝宝贝,它离开了你还不牵肝扯肺的?再说,你愿意,狮子狗还不乐意呢?你说是不?臭儿冲狗儿喊了一声,它倒也知道人情世故,耳朵马上竖起,汪了一声。高山嘿嘿笑了,说那臭儿请你吃烤红薯。 不待臭儿们出门,麻嘎子麻老三从烧鸡店匆匆赶来。这小子高山正是他的独子。一见高山,他就提溜着高山将带到归妹面前,麻老三啧啧喊悔不停,让高山给臭儿赔罪。麻老三一脚将高山踢翻在地,但高山却是没心没肺的人,他扭过头来朝臭儿嘿嘿作乐。归妹和菡萏赶紧制止,说:老三,小儿们玩耍,大人又何必当真? 麻老三说,这样吧,俺带着臭儿捕野兔子去,逮住后让臭儿捎回好孝敬大小姐们。 出门后,雪景妖娆,臭儿和高山一下子来了兴头,欢天喜地地往西村头的树丛赶,中途有一个老窑,高山猴一样的跳了几下,不见了,倏忽又闪身出来,继续前行。 村西头古木参天,遍地都是荆棘,劲风吹来,不时有簌簌冰雪落入臭儿和高山的脖颈里,阳光曝射在积雪上,两种白色的光交织在一起,恍可人目。 高山刚喊了一声“爹”,麻老三马上掐断他的话,还命令臭儿们将棉袄反穿,原来是臭儿们棉袄面颜色重,容易吓跑兔子。麻老三眯着眼四处瞅,左看右看,便在雪地上发现一连串的梅花蹄印,麻老三摆摆手,臭儿和高山赶忙跟进,循蹄印而往,大约过了半里,蹄印不见了,一直清晰的路线末尾,却是一片凌乱,麻老三笑了,说兔xue就在周围的三米之内,让臭儿和高山仔细寻觅。 果然,一个兔xue赫然入目。麻老三寻来已经泛潮的柴火,堆积洞口燃起篝火,一会儿,浓烟升腾,一个灰兔经不住折腾,两个兔耳朵探出了洞口,臭儿跳了起来,灰兔机警,马上缩回了。不过,一分钟过后,另一只肥硕的野兔跃出洞口,麻老三眼明手快,抖罗开准备好的麻袋,野兔可巧钻进袋中。麻老三呵呵一笑,高山嚷嚷,别走,还有一只兔子呢。说,洞里的那一只是母兔,留它一条命吧。 把野兔置于笼中,一路欢快地提着,臭儿飞奔回家,跑回二小姐的闺楼,就喊:二小姐,有兔子rou吃喽! 归妹先生转身出来,一脸愁云,说:臭儿,二小姐被人下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