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 千人斩
一行人去西跨院到检查黄老板的死因,杨露禅逐节摸了尸首的七个颈椎,他想起了什么,但又马上摇了摇头否定了。菡萏问:师爷爷,你想起来什么?杨露禅缄默,归妹把菡萏拉回来。 小白鞋的房子空空如也,想起昨天冒雪听筝,今朝一早家里就有血光之灾,只是隔了一夕,筝声犹在耳边,可佳人杳如黄鹤,生死未卜。徐鸿儒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见他在雪地里踟蹰,归妹说:老爷,回去吧,我们一起商量商量下一步。 早上还没有进餐,大家围拢着坐下喝粥。在初阳的照耀下,檐下的冰花开始融化,点点滴滴,廊面一片***整个宅子里下人都忙活起来,或扫雪,或堆雪人,一片喧闹,连很少露面的三小姐绽莲和四小姐小荷都下得绣楼,在雪人前欢快地转来转去。 徐鸿儒心中有事,停箸不食。唯有周师爷不顾体统,吸溜吸溜地喝得不亦乐乎。菡萏看着他,上前揪住了他的胡子,说:假道士,你喝粥别出声行不? 周师爷抬着下巴哎呦喊疼,归妹放下筷子,喊了一声菡萏,菡萏不情愿地撒开了手。周师爷说:二小姐,你是在京里长大的,是吧? 是。 就是嘛,你是不懂这喝粥的规矩。什么食不言寝不语,那都是孔老夫子骗人的鬼话,我周某人是喝粥就要出声,睡觉就要打鼾的。这糊粥是大沼府的一绝,喝起来要出声,才会喝得痛快。 你怎么说都有理? 二小姐,这不是胡扯,咱们大沼府的糊粥分香糊和焦糊两种,说的斯文些,就是粥里有股炭香味。小小一碗粥,一分豆面,二分玉米面,二分小麦面,在石磨下碾得细细的,然后兑水搅匀,三更起来就开始在平底煎锅里慢慢熬。这糊粥有个妙处,喝完可以败火,最适宜心火旺和嘴上无德的人。你大jiejie藕初cao持一家老少的吃食,容易吗?想到这些,周某人感谢涕零,所以忘乎所以喝出声了。 一番话说完,归妹已经笑得捂着肚子了,杨露禅也微笑,说心斋老弟还是不改一贯的戏谑本色。连徐鸿儒也是一改愁容,拿起来了筷子。 喝毕了糊粥,碗筷撤下。这时朝阳高照,雪堆无声无息地融化着,徐鸿儒感到了一丝寒意,他看了一眼书房的橱柜,那里面存着小白鞋送到暖玉生烟猱裘。 归妹先问:师伯,你刚才看黄老板的死因时面有诧异?所为何事? 杨露禅振衣而起,眉心紧锁,说:黄老板似乎死在“龙形搜骨”的手法下,这龙形搜骨是形意门的绝活,世上没有几人会使得。我倒是认识几位形意门的高手,会这种功夫,但他们绝不会是凶手。形意门向来门规严厉,不容门徒随意在江湖上行走,怎么会出现在子母柳了啊?真是想不通。 周师爷已经点燃了烟锅子,吧嗒着凉性特好的祖母绿烟嘴,问:福魁兄,什么叫龙形搜骨? 杨露禅说:我对形意门的功夫也是门外汉,只是听得朋友说过,龙形搜骨是一门上乘的功夫,练之前,须学习三年摸骨的本领,最后闭着眼就能辨出人体的每一个骨头块。人体中有260多块骨头,100多个关节,500多条肌rou,在打拳中都要活动起来,将身体变成泥鳅方妙。扭碎颈椎的手法在江湖很常见,但一般的武者施展,会把七块颈椎全部折断,可我刚才摸死者的颈椎,发觉杀手恰恰捏碎了第一颈椎和第二颈椎的连接处,而其他颈椎骨缝没有异常。这说明杀手非常熟悉骨骼,这才想起来形意门的这门功夫。 周师爷又问:福魁兄,这件事非同寻常,在我们眼皮下发生了凶杀案,还是第一遭。你能肯定不是你所认识的那几位高手所为? 肯定。会这种功夫的屈指数也不过三四个人,这几个人和我都有过命的交情。他们都是世外的高人,绝不会来子母柳寻衅闹事的。 那么有谁还会这门功夫呢?黄老板死后还面露笑意,可见杀手的手法之快。如果不是形意门的人,那么江湖中还有那一门熟悉在瞬间扭断中枢的杀法?周师爷托着烟杆子晃着脑袋在沉思,他走到了菡萏后面,手掌照着菡萏的脖颈一切,吓得菡萏跳了起来,惊乍地喊:假道士,你做什么?图谋本小姐的命不成,这里可有我师傅、我师爷爷在场,也不看看我的后台有多硬! 周师爷不理会他,断然说:这个杀手是个屠夫。 屠夫?归妹不解。 当然不是一般的屠夫,这个人是刽子手。本朝处决罪犯,多是斩首。这样就养活了一个行当:刽子手。在京城时,我常到大酒缸处喝酒。这大酒缸是个鱼龙混杂的地儿,引车卖浆者有之,王公贵族有之,各行各业的奇人也出没其中。我有个酒友,就是专门以行刑为业的刽子手,每次行刑前后,都要到大酒缸喝酒壮胆。一次,他落落寡欢,说有人拉他入伙。 这位酒友姓魏,绰号魏一刀,手上的活儿很麻利,杀人斩首只需一刀。周师爷颇感蹊跷,什么人还拉刽子手入伙?一般人见了这行人都嫌晦气,唯恐躲闪不及。什么时候刽子手还成香饽饽啦? 魏一刀诉说:你还不知道,光绪初年,京城里秘密成立一个千斩门的帮派,发展的对象就是拉拢行刑的刽子手,入伙后专门为付钱的主儿报私怨干私活儿。比如,你在菜市口杀一个人,仅仅得一两银子,但办私活杀人可得百两。千人斩的门徒找到了我,我哪敢入伙?为了银子,干伤天害命的营生,永世不得超生的。 魏一刀说了一半真心话,另一半是:他不缺钱。这个刽子手在刑部挂着名号的,凡是处决重刑犯,都是他下手。斩首也有学问,不付钱的痛不堪言;付钱的,行刑时在犯人背后冷不丁一拍,弥留之际的犯人都是惊弓之鸟,一拍之下,脖子支愣起来,椎口打开,刽子手瞅准机会,快速出刀,从颈椎的缝隙中砍下,恰到好处,在喉咙处留一层皮,为死者留个全尸。魏一刀在这一行里名气大,刀下之人多是失势落魄的权贵,自然行刑之前,魏一刀得了不少好处,几年下来,私囊甚丰,他犯不着再冒风险去参加什么千人斩的门派。但不参加,对方的人又不依不饶,经常来sao扰,拉拢到这位京里有名的魏一刀,就可以壮大门面。 后来,周师爷听说,这千人斩门派迅速扩张,不亚于雍正年间的血滴子帮派,传为宫中的太监所掌控。他们形成了一个网络,雇佣的杀手尽是一些嗜血的刽子手,出手毒辣,行凶时专门习惯人的颈椎上下手。黄老板的蹊跷死法,令周师爷念及这段往事,所以推测杀手是千人斩派来的人。 还有一种可能——周师爷看着犯愁的徐鸿儒,不忍心说,但他又得必须说:杀手的手法再快,黄老板也不可能死时还有笑意,我想黄老板大概认识杀手这个人,两个人说着闲话,杀手走到了他身后,在毫无戒备之时下了死手。
周师爷吧嗒一口烟,鼻口尽呼,他笼罩在一团烟雾中,问:东翁,昨天下午,你和小白鞋见过一次面? 徐鸿儒干咳了一声,说:见过。 那你想想,当时小白鞋做过什么异样的事儿,说过什么奇怪的话没有? 这个,我想想……徐鸿儒站起来,背对着归妹,负手瞅着这个嗜烟如命大腹便便的鼓盆道人,想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在杨师傅面前,何苦提这个呢?可又得不答:当时,我午睡后,听见有筝声,是西跨院方向传来,就信步过去,见夏姑娘正在弹筝,于是说了几句话。 弹的什么曲子? 你问这个,到让我想起来,她弹的是《临安遗恨》,我也纳闷,为何一个女子弹这个呢? 《临安遗恨》?周师爷悚然动容,这首曲子不是宫里的调子吗?周师爷诧异地说。不仅他知道,连徐鸿儒和杨露禅都了解,《临安遗恨》是根据岳飞的《满江红》演化而来,努尔哈赤入主中原后,清朝一直肃清后宫,自顺治朝开始,后宫每逢举行宴会,开宴前就令宫女弹《*花》和《临安遗恨》两首曲子,以此警醒宫妃和太监不要乱政,成了祸国的秧子。比之《*花》,《临安遗恨》是清朝的一首新曲,为顺治朝的老宫女柳羽裳独创,曲调繁杂,极难弹奏,也仅在宫中流传。一个在草班子里唱戏流落江湖的小白鞋,怎么会唱《临安遗恨》呢? 就是那个小白鞋杀的黄老板,要不她怎的不见了呢?菡萏插嘴。 不会,小白鞋没有必要在徐家下手,纵然她和黄老板有我们所不知道的过节,她完全可以在别的地儿下手。再说,小白鞋只是个唱戏的,她不会用这种手法杀人。 那就是梅花门的白小义杀的,咱把小白鞋就回来后,他回去算盘打一打,觉着五千两不够?第二次抢走小白鞋,再要五千两。 也不会,如果白小义只是个贪财的主儿,他第一次就开口要一万两不就得了。 菡萏撅着嘴说:假道士,说的人心惶惶的,什么千人斩啊,什么内jian啊,这个不会,那个不会,你又没长千里眼顺风耳,都是脑瓜子想的,不算数。难道我和姨娘还会去杀那个小白鞋不成? 周师爷也不愿肆意扩大猜疑的范围,只有闭口不谈这个。他转移了话头,问:福魁兄,你怎么来子母柳啦,有什么事情吗?杨露禅叹了口气,说一言难尽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