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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回 孙寡嘴赖账

    菡萏看清了中年人的模样,大个,方脸,眉重而黑,一双威仪十足的狮子眉。扎眼的是,他左手带着手套。隋大彪走后,菡萏手绕在臭儿的肩膀上,作为支撑,试探地问:你是云降师叔?

    中年人并不搭话,看见孙寡嘴的腿蹭在八仙桌子沿上,两手去拽那只深入桌面寸余的避水腕刀。中年人走到跟前,摆摆手示意孙寡嘴退在一旁,孙不知所以然,中年人掌根轻轻一震桌面,避水腕刀像一条鲤鱼从水中跃起,活泼泼从桌子中弹出,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此举等于回答了菡萏的问话,联想刚才中年人出手的野马分鬃,和现在亮出的弹抖力,这都是太极门独有的功夫。

    菡萏的心怦怦地跳,他就是太极门中的九指侠杨云降。杨露禅曾说,得我衣钵者,云降也。但这个杨云降不受管教,独来独往。菡萏在京城里,就听同门讲,当年姨娘归妹和师叔云降可是一对太极门里的金童玉女。一次,杨云降落难匪人手中,凭着一股刚强,断指脱身离去,为此不少同门奚落此事。他一怒之下,离开了门户,在江湖中消失匿迹了多少年。

    不知怎么,菡萏对这位初次谋面的师叔有股亲近感,她拨开臭儿的手,跪在杨云降的面前,响亮地说:菡萏叩拜师叔。

    杨云降肃穆的脸上难得露出了笑容,双手搀扶起菡萏,说:不要多礼,你刚刚吐血,还要当心身子骨。菡萏说,师叔,不要紧,只是气血上涌,吐出来也就罢了,弟子感谢师叔的出手援助。菡萏看着杨云降的眼神,仿佛是一轮明月升于广袤的海洋上,虽然澄澈,但苍茫的很。她笑嘻嘻地显露了女儿本色,拽住了杨云降的手,说:姨娘可想师叔啦,我们一道回家吧,你们积年重逢,是一件大喜事。

    杨云降不理她的话茬,看着臭儿问:他是——

    菡萏答:这几年,大沼府义和拳勃兴,首领是一位无咎和尚,师叔听过吗?

    无咎?他在大沼府?杨云降眼睛一亮。

    菡萏说:无咎师傅栖身大悲寺,不过现在云游外出了。他叫臭儿,是义和团一位拳师的遗骨,无咎师傅临走前,就把他托付给徐家。现在,臭儿已经正式拜姨娘为师,他是我的小师弟。臭儿,给师叔跪下磕头。

    臭儿应声跪下。

    杨云降低头看着臭儿,见他脸庞稍黑,黑白眼珠分明,像太极图里的阴阳鱼,是个吉相。不过眉距紧凑,胸膛似有郁结的事儿。他摸了摸臭儿的头顶,无比怜惜,问:多大啦?

    十五。

    学了什么功夫?

    刚跟着菡萏师姐站桩,还未学拳架。望师叔多指教。臭儿答。

    曾国藩说:功名看器宇,事业看精神,穷通看指甲,寿夭看脚踵,如要看条理,只在言语中。臭儿的回答,颇得杨云降的好感。他只是忧心,这个孩子身子瘦弱单薄,将来可以担负起太极门传人的担子吗?

    杨云降对菡萏说:此地不宜久留,赶紧离开,免得官府的人赶来多生是非。

    他们说话间,孙寡嘴跑到了楼下的柜台上结帐。掌柜的是个秃脑门的憨包,本地人,姓寇,因为抠门,所以孬孬孬酒楼的伙计们私下里都喊他为寇秃子。他认识孙寡嘴,大寨主白小义也喜啖这家的鸭全席,一入冬经常率领山里的兄弟们来此解馋。白小义虽然占山为匪,但慷慨多义,出手也阔绰,从不为难乡人,常常在结帐之余,又有零碎银子赏钱。所以,伏虎山的人每次来,寇秃子心里都乐开了花,但他今天没瞧见白小义,而且三楼出现了是非,一番打斗,坏了桌椅不说,还惊扰了其他的食客,他心中不悦,算盘打得震天响,好半天才抠准了饭帐,他拉着长脸,说三当家的,这桌子板凳的损失,你可要掏腰包补偿啊。

    孙寡嘴志气可以输,但小节上绝不吃亏,他把避水腕刀摆在了柜台的边沿上,左右摆弄着,故意把刀刃冲向午后稀薄的冬阳,光线折射在寇秃子的脸上,寇秃子虽然不悦,但也不敢放肆,只好说:三当家的,结帐吧。

    孙寡嘴胳膊撑在柜台上,神神秘秘地说:寇掌柜,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

    寇秃子摸摸光亮的脑门,上面还有几根毛,孙寡嘴一把揪住,疼得寇秃子一咧嘴,语气也软和下来,说三当家的,你咋是腊月的娃娃,动手动脚(冻手冻脚)咱们可是乡亲。

    孙寡嘴对着他的耳根子吹气:你知道楼上吃饭的千金是哪家的不?

    哪家的?

    徐鸿儒徐老爷家的二千金。徐老爷是咱大沼府人在京里最大的官,他有四个女儿,二千金更是徐老爷的掌中明珠。你别说,徐老爷吃腻了京里的山珍海味,还就偏爱孬孬孬的鸭脖,经常在家念叨,要给家乡的酒楼题个字什么的,你也知道,徐老爷的字和当朝元老翁同龢并称书坛二绝,一个字就顶一锭元宝。本来嘛,他老想亲自来酒楼,但临近过年了,一家子的事儿忙得迈不动腿,所以这二小姐才奉了爹爹之命,来你们酒楼采购鸭脖子,这可是他们除夕夜吃团圆饭桌上必备的年货。

    寇秃子来了兴头,说大清的臣民谁不想得到徐老爷的墨宝,咱是土包子一个,哪里敢高攀,三当家的,你说徐大爷真肯给咱孬孬孬酒楼题题匾?

    那是当然。孙寡嘴欲擒故纵,在貂皮袄里摩挲着掏银子,说:不过这事也不一定,徐老爷多忙啊,大大小小的事一天多如牛毛,丁点小事不能老是搁在心里,是不是?多少钱,我结帐!

    寇秃子从柜台里面绕出来,疑惑地说:你们伏虎山的咋和徐家来往啦?

    孙寡嘴左顾右盼,附在寇秃子的耳边,说:掌柜的,不瞒你说,这徐家和俺有亲,别看二小姐菡萏年轻,论起来还高俺一辈,俺该喊一声姑姑呢。快过年了,徐家上上下下一百多号人,吃饭是个大事儿,这不徐老爷想起俺这个亲戚,特意让俺跟随二小姐采办年货。你看,这件貂皮袄还是徐老爷赏给俺的。

    寇秃子艳羡地摸摸他的皮袄,还是不放心:这衙门口的人怎么和徐家掰起手腕?

    孙寡嘴瞪着斗鸡眼,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他轻轻地掴自个一个嘴巴,说这还不是怨俺,俺小名也是个匪啊,离开了伏虎山,换身行头,可换不了这张贼脸啊。官面上的人是冲俺来的,惹得二小姐跟着受牵连。已经了啦这事,你没见隋大彪走的时候,那个感恩戴德的孬种样。咱这大沼府内的地盘上,谁敢惹徐家的人不痛快呢?

    寇秃子终于通气了,点头称是。孙寡嘴掏出一些碎银子摆在了柜台上,说:寇掌柜,你数数够不够?寇秃子赶紧捧起来还给他,说三当家的,咱们还讲究这个。一顿饭,还能吃穷咱?伙计!赶快搬一坛御思香来,再包好十斤鸭脖,送给三当家。

    寇秃子指甲抠着耳轮里的垢泥,肩膀一碰孙寡嘴的肩膀,嘿嘿地提醒:别忘了给徐老爷说写匾的事儿。孙寡嘴大马金刀地叉着腰,说区区小事,包在俺身上。

    这时,楼梯口菡萏喊:孙寡嘴你磨叽什么呢,赶紧结帐,我们还要赶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