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唱戏
按照剧情,扮演安言公主的戏子正月下独酌内心萧索,对月表相思无声别情郎。 鼓点急响,红衣公主上前來。一手酒壶一手酒,姿态风流。 暖棚里众人怔了怔,纷纷喝彩。 别的不说,那妆看起來比寻常戏子有风姿多了,瞧上去柔美又清爽。 灯光下她眼眸莹澈,宛若湖水流波生辉,又似酒液清冽醉人。 赫连文庆“呃”的一声怔了怔,眼中满是哗然惊叹,赞不绝口。“厉害!我一直觉得油彩画脸和猴子屁股似的,沒想到这戏子寥寥几笔这么有风姿,看來这戏子真是个宝!” 赫连无忧不吭声。女孩子心比较细,她的目光落在戏子的眸子上,心知这绝不是戏班的人,寻常人绝沒有这样一双眸子。 台上戏子兰花指一挽,曼声清唱:“宛宛清歌倾玉堂,醉里莫负韶华光,邀月独酌思远芳,未知何处是潇湘。” 她看了台下一眼,目光如静水流深,清凌凌的洗去了人心尘埃,看见的人都心头一凛,想说的话也咽在喉咙里。 “安言公主”端着酒杯,在台上漫步,她轻启朱唇,唱腔圆润清美,吐字清晰如珠落玉盘,声音似冰泉般清亮幽美,又带微微凉意,似和着冰雪饮烧酒般的意境。 众人不由自主地便安静下來,静静聆听。 她说:“金戈铁马山河破,血色不掩眸底凉薄,道那日飞雪长街无心对错,雕弓满月引弦过。叹江山狼烟灼灼,燃尽了人间星火。白骨未眠砌国祚,楚河汉界心空托。” 开腔悠悠,唱不尽王图霸业白骨哀鸣。明明是清亮婉转不辨悲喜的声音,却因这悲凉的词,染上剪不断的凄婉。 她说:“弦上起舞十指曼若,就此作别两心嗟磨,韶光易逝年华落,宫墙颜色深如昨。” 年少时的感情总让人难以忘怀,三百年前的安言公主,三百年后的她,不都是如此?是深宫大内还是田园山水,其实她并不在乎,若她不是赫连若水,只是个普通闺秀,甚至是云国公主,她都会义无反顾地嫁给他。可她不能。赫连若水这个名字,代表了她的身份,也代表了她对这个国家和自己家族的责任。 风卷了她的长发,她毫不在意拂开。 还记得暮春时节梨花溶溶映笑意璀璨,他坐在窗下耐心地给她梳头发,边梳边叨咕:“你是不是女人?怎么连头发都不会梳,连衣服都穿不好?这么乱糟糟的你也好意思出门?” 她反唇相讥连声反驳:“我不是女人难道你是?谁说我不会梳头穿衣?这些三岁孩子都会,我怎么可能不会?” “嗯,你会,你会梳头你连个最简单的发髻都不会挽,永远只会用丝带系头发,你会穿衣你大半个时辰都沒穿好一条礼服长裙还被裙子绊倒。”他悠悠然然十分赞同地补充。 “……” 她说:“乌衣门第青春蹉跎,白衣卿相花下醉卧,京华春深弦歌伴我,断鸿声里岁月如梭。” 不能在一起也沒关系,她会永远记得他,守着他,他永远留在她心里。 他是她心头的初雪,无论过多少年,都干净纯粹抚恤人间。 深秋枫红似火,他带她去瑶台月喝酒。丝竹声袅袅清丽如一篇雅致的游记骈文,笙歌四起中他执杯浅笑,目光清亮。 那时窗外紫菊开得葳蕤,长空朗风下,那片深紫浅紫明紫映上他的脸,笑意便如流水悠悠荡开,黯淡了这片山河。 而那一刻他悠远宁静的神情,看起來便像一首空灵淡远的山水诗,句句都是红尘积淀,句句都是沧海歌吟。 她安静地看着他,觉得此刻宁静即使一瞬也是永恒。那仙山琼阁海上蓬莱,他们不可能走进,也到不了那样的世外桃源,那么能在杀戮旅途中停留片刻,以闲适从容的心,观赏一下周边风景,也是极好的。 她说:“世人笑我自成魔,抵不得家国天下千秋功过,江湖夜雨独漂泊,犹记那年风吹桂花香满坡,心字横波,时光作墨。” 知道她写信给六皇子请他帮他娶霍芷晴为妻的那夜,他气得发狂。她从未见过他神色那么可怕,她当时毫不怀疑他会动手打她。 不过他最后还是沒打她。 “你以为你是谁?我娘还是我妻子?就算我娘逼我娶妻我妻子要为我纳妾,那也得我同意!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兰倾旖,你可以不爱我,你要走要和我永不相见都可以直接说直接做!但你别侮辱我!更别侮辱我的感情!” “我给你的宽容宠爱,不是拿來让你践踏的!更不是让你拿來作为亵渎我的尊严和干涉我的选择自由的资本!” …… 那是他唯一一次对她发脾气,她这才知道再温柔大度的人被激怒了都会变成狂暴的狮子,他晾了她整整三十天零两个时辰又半刻钟,之后再见时他们都不再提那件事,但都沒有忘记,而是放在了心底。 她知道自己的做法很混账,可她想即使时光倒流再重來,她同样会做这种混帐事。她不可能嫁他,那么退而求其次,她自然只能帮他选一个对他最有用的。 怎会不爱?他爱她,她也爱他,可再怎么爱对方,也爱不过这家国天下。 她说:“转眼间洞房花烛雪婆娑,他人含情语脉脉,我自远行天涯萧索,是非留与他人说。” 那夜北风寒,那夜风雪烈,那夜她也有过那样的苦痛厌弃情绪,恨不得提剑杀人屠尽阻碍,将这纷扰天下乱世风云统统扔到脑后。 可她不能。 人生在世,更重要的是承担,承担自己的责任。 她即使离开,也要留下骄傲的背影,笔直端庄的身姿如浮云迤逦,渐行渐远,湮沒在风雪中。明明单薄得风吹便散,却依然风华睥睨俯视众生。 回程途中,淑妃、八皇子、顾家都有派人追杀,她怀剑、束发,携一身利落和杀气,将拦路者统统斩杀,鲜血溅落在她眉睫,似极洞房花烛夜的红绡帐里那暧昧的颜色,她突然极具发散性地想到:他的新婚妻子待他可好可温柔乖巧?明早雪光映亮面容,茜纱窗下他可会为她点上腮边一抹轻红? 她受伤,加上天气寒冷染了风寒,发烧时自己蹲下抓一捧雪捂在额头降温,烧得guntang时她眼前开始天旋地转看不清,她干脆卧在雪堆里休息,迷了路前途茫茫分不清方向,到处都是苍白雪地,看不出有什么不同,也找不到食物和水,她转而啃着雪团充饥止渴,仿佛又回到童年时的雪山。那时她脑子里思绪乱飞不受控制如洪水奔流,她模模糊糊地想着新娘子三朝回门他可会陪她去?是否神情温柔举止体贴?含笑面对自己的岳父母? 她遇到他爱上他,吃了不少苦头,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爱一个人总要吃苦的。有时候不仅要吃苦,还要流浪,还要寂寞,还要面对危险,可只要敢做,就算是苦也甘之如饴。就算沒得到也沒关系,那些追逐陪伴的日子,那些珍贵的回忆,都是他予她的恩赐,是她的获得。人生里难得的体验,那些从未尝过的丰富的感受,那些鲜活的经历,打破了往日的平静,予她人生明亮的华彩。 她停下,手中酒壶缓缓下倾,是杯酒相酹的姿态。 壶中竟然真的有酒,清流银瀑般连绵拉开,酒香弥散,众人都似有醉意。 她说:“血染了边城烽火,风卷了古道阡陌,今朝剑指旧濡沫,黄沙埋骨掩棺椁。” 他年有朝一日,他们或许会在战场上相见,他与她的过往,不过是曾经那般倾心相许过,随后他娶妻她独身,各自按部就班,抵死拼杀你死我活,最好的结果也不过百年后合葬一处。可死都死了,是否合葬他们哪里知道?是否合葬有什么区别? 自欺欺人的会说什么“今生无缘來世再续”之类,可人真的有來生吗?就算有,來生如何谁会知道?來生的时候,谁又会记得今生的事? 她声音悠悠:“大约与子偕老的承诺,只是你我浮游幻梦的传说。” 赫连文庆拊掌赞叹,“好句,甚是凄凉入心,这是戏班子写的新词吗?果然扣人心弦入骨三分。” 赫连无忧默默瞅他一眼,心里不知何故乱糟糟的。 “这戏子……难得!”钟夫人赞叹,“好唱功!” 赫连夫人面色略显怪异,搁在椅子扶手上的手微微颤抖,正用力抓住扶手才保持自己此刻的平静,她双眸明亮如星,神情隐隐有激动,目光不住往戏台后面瞟,随口应了几句,钟夫人也沒注意。 台上戏子最后鞠躬对台下一礼,悠悠退下。 好容易散了场,送走钟夫人,赫连夫人立刻冲向了戏子化妆的耳房,却被赫连无忧拦下。 揉着脸颊的二小姐将母亲拉到附近的花厅,那里,有人红衣黑发,眉目如画,正不动声色饮茶。 她面色虽微微苍白,神采却奕奕,一双眸子清如泉深如海亮如星,眼波流眄水光潋滟。 赫连夫人呼吸一窒,脚步顿在当场,脸上写满了近乡情更怯的犹豫,神情激动却不敢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