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忧心如醉
层台累榭,毗邻高山。光风转蕙,氾崇兰些。困住他的繁华宫殿,一眼望不到尽头。 视线尽头忽然闪现一抹绿色,郁郁青青,苍翠欲滴,蜂蝶绕花,香盈怀袖。公子俱酒只当是那宫人种的丛丛兰草。 “哎呀!小姐快过来!” 朦胧间睁开眼睛,细瞧之下才发现那根本并非兰草,而是一名身着绿裙的少女。公子俱酒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来自己真是醉得厉害。 碧绿翠烟衫,百草绿罗裙,身披翠水薄烟纱。只一眼,公子俱酒就被吸引住了。 云髻峨峨,莲花簪斜插其上。娭光眇视,目送秋波。被文服纤,丽而不奇。长发曼鬋,鲜艳陆离。翡翠珠玉,葳蕤生光。清雅高洁,灵动出尘,这般青翠的绿,竟是宫中任何一名姬妾都无法相比的美。 可惜……这般的美不过是浮光掠影,纯当看看罢了。一眼即过,与他何干? 父王的那些宫妃姬妾,包括他的母妃,纵然她们打扮得再美再艳丽,也抵不过岁月的侵袭,终有一日还是会老去。 到那时她们还有什么?失去了美丽的韶华,失去了君王的宠幸,又走不出去,只得一辈子幽于深宫,如秋草般枯萎而去,空留一地衰败。 到那时又要怎么办? 公子俱酒犹记得母妃曾整日整夜忧虑徘徊,只为见上父王一面,而父王却在别的嫔妃那里花天酒地,对她,只留一个冷漠的背影。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若非有他这个公子作担保,这偌大的王宫兴许早没有母妃一席之地了吧。 这样想着,他忽觉无比惆怅。 “小姐!” 公子俱酒想得太入神,以至于都没来得及刹住脚步。他脚下一个趔趄,竟与那姑娘撞了个满怀。沁人的幽香萦绕于鼻尖,仿佛山坡上遍地的鲜花芳草,让人恍然失了心神。 巨大的冲撞力令那一袭绿衣冷不丁向后摔去,手中的竹简“哗啦啦”散落了一地,玲珑玉环发出清脆的“叮当”碰撞声,竟有些惑人心神的味道。 公子俱酒这才少许清醒过来,伸出手,快若闪电地抓住她的胳膊,稳住她失了平衡的娇躯,旋即手腕一发力朝上勾起,另一只手托住她的背部,将她柔弱的身躯托起来,抱在怀中。 “小姐——” 一旁的侍女慌忙上来搀扶她。沁人的幽香一下远去,他只觉一阵怅惘。 侍女拍了拍她的衣裙,又替她拾起散落一地的简牍。 “小姐,你没事吧?” 少女接过竹简,像珍藏宝贝一样将它们兜在怀里。 “放心,阿莲,我没事。” 她的声音温婉而细巧,好似涓涓细流的溪水,又如静谧幽深的潭水,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公子俱酒淡淡地瞥了眼面前的主仆二人,见那女子毫发无伤,他晃了晃脑袋,转身扬长而去。 “小姐,我看咱们以后还是别来了吧!这宫里啊,尽是疯子!尤其是这个俱酒公子,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可疯得不轻,据说是因为喝酒喝太多,把头脑给喝坏喽!” “阿莲!” “小姐!”侍女忙不迭打断道,“若小姐日后还要去藏书阁拿书看,咱们可就要小心些了,最好别走这条路了!” 女子叹了口气,摇头道:“不,阿莲,你错了。”轻柔温婉的声音顺着清风飘了过来,飘入公子俱酒的耳畔,如沐春风,让他想起宫门口纯白的铃兰。 “阿莲,你不懂。这个人不是疯子,他根本没有疯。他只是……很伤心而已。” 脑袋“嗡”的一声,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似的,公子俱酒忍不住想回头,再看那女子一眼。他想停下脚步,卸下全部的伪装。他想认识这个女子,然后告诉她,自己其实真的很想振作起来、重新生活。 然而他毕竟还是克制住了。 眼前的路还很长,繁复而曲折的回廊幽深窈然,不见尽头,亦不知通向何方。 一入宫门深似海,更何况生于王侯世家? 想要离去已是不可能,想要留下亦是没可能。能救他的只有他自己,任何试图介入的人只会被他脱下水,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小姐你说的什么话!他都这副样子了怎么还不疯?哎呀!小姐,莫不是你也疯了?” “不,阿莲,你要知道,他能够将我扶起来,说明他其实看得见路,而且还是个善良的人。其实啊……他并非神智不清,只是清醒到了极点……” 轻柔温婉的声音渐渐远去,公子俱酒转过回廊,消失在蜿蜒曲折的尽头。 灵动的绿消失了,他越过时间的日夜轮转,堕入茫茫无边的黑暗之中。 “呼——” 幽暗的烛火在大殿里跳动着,摇曳着,微弱到随时都会熄灭。 砥室翠翘,挂曲琼些。蒻阿拂壁,罗帱微张。纂组绮缟,上结琦璜。室中之观,多珍怪些。铿钟摇簴,揳梓瑟些。大殿气势恢宏,华丽而繁复,各种珍奇一应俱全,珠玉翡翠琳琅满目,奢华到了极点。 可即便珠宝再亮,殿内依旧显得很暗,闪烁的烛火是唯一光源,让人着实不太舒服。 “父王。” 公子俱酒跨上台阶,来到晋孝公跟前,弯腰,俯首,再拜,起身,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般利落,繁复的礼节被他行得游刃有余。 年迈的国君端坐于案后,黑色长袍,上绣金纹,气势威严,精神矍铄。在他身后陈列着一尊尊青铜方鼎。 鼎,乃是天子的象征,因为它分量重,象征天子大器稳重、言而有信;它四平八稳,象征王权的威严肃穆、不可撼动。然而一言九鼎的人,全天下终究只有一个,也只能有一个。 周室衰微、九州辐裂、多国混战,各国诸侯不爱珍器重宝肥饶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纵缔交,相与为一。行军用兵之道,奇计迭出,穷兵黩武,不断向外吞并扩张,扩大势力范围,为的便是有一天能够问鼎中原,一统天下。 “不知父王此番唤儿臣前来,所谓何事?”冷冽的声音在殿里响起,有些突兀。 “怎么,酒儿的疯病治好了?今日竟如此恭敬识礼,倒让寡人一时间不知所措了。”孝公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小口,语气不咸不淡。 他听出了孝公话中的针尖麦芒,心里清楚父王对他有意见,但面上仍不露声色,只是淡笑了两声道:“父王这说的是哪里的话?儿臣一向恭敬识礼,打从心底敬重父王,爱戴父王,只是那日情绪不佳,喝了些闷酒罢了,孰料喝过了头,想出门透透气,这才不慎冲撞了父王的步撵,害得父王受惊了。儿臣向父王赔罪。”
“呵呵,寡人倒是无妨,只是毓夫人受了不小的惊吓,那日过后还病了一场,不久前才刚刚恢复。苦了她了。” 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握起,他咬紧牙关,竭力克制住胸中燃烧的怒火。 这个荒yin无能的昏君,整天就知道女人,国家不毁在他手上才有鬼!毓夫人,毓夫人,张口闭口就是毓夫人!一个贱婢罢了。这女人何德何能,竟能让父王如此高看她,不仅夜夜专宠,还能乘王撵…… 他仰头望向房梁,内心不由沉重起来。母妃这几日的病情又加重,整日咳个不停,精神都快被拖垮了,脸色也变得越发难看,整个人病殃殃的毫无生气,汤药换了一副又一副,却依旧不见好转。可……可是眼前这个男人却连一眼都不愿施舍给母妃,却日日专宠那个出身低贱的婢女!那个该死的贱婢,怎能和出身高贵的母妃相提并论? 大概是因为母妃进宫时间太久,已经失了新鲜感了吧……公子俱酒悲观地想。人都是喜新厌旧的,更何况母妃已韶华不再了。总有一天,毓夫人也会步母妃的后尘吧…… 那有一日,他会不会也步父王的后尘? “儿臣自知有愧,还请父王降罪责罚。”他屈膝跪下,以头触地,体貌恭敬,言辞恳切,“儿臣愿给毓夫人赔罪,还望她不计前嫌,不要迁怒怪罪于母妃。” “罢了罢了。”晋孝公摆摆手,语气生硬,“你是世子,身份尊贵,随随便便给一个女人赔罪,岂不是让人笑话?” “谢父王体恤。”公子俱酒谢过孝公,起身。 “不过……寡人看酒儿近些时日情绪不佳。酒儿啊,你要知道,若你时常抑郁,独酌闷酒,长此以往,不仅会积郁成疾,还可能会酿成更大的祸患。寡人以为,是酒儿身边缺个可心人,独自一人觉得孤独寂寞,时常感到烦闷抑郁,千言万语无人倾诉,难以控制情绪——” “父王……”他明白晋孝公的意思,并试图拒绝,“父王,儿臣并无此意,只是一时心绪烦闷罢了……” “非也。”晋孝公抬手,打断了他的话,“酒儿没试过,又怎知自己身边不缺人?有个可心人,便能时常陪酒儿说话,唱个小曲儿,跳支舞,给酒儿解解闷也好。” 公子俱酒闻言气绝,但也只好忍着,面上不露声色。 孝公端着茶杯,小口小口地啜着,神色悠闲笃定:“再说了酒儿,算算年纪,你已经十有六了,你的同辈们在这个年纪即便不成家,身边也有三四个侍妾了,哎,就数你最犟,一直拖到今日。” “回父王,儿臣今年十有七了。” “咳咳!”晋孝公干笑两声,低头喝茶,以掩饰他的尴尬,“十七就十七吧,那更应该成家了不是吗?寡人知道你对这种事异常挑剔,故而特意命人编了一卷名册,这上面列出的女子,都是寡人精挑细选出来的,个个都是端庄秀丽、温婉可人的窈窕淑女,身份高贵,知书达理,富有涵养,且基本与你年纪相仿,皆是待字闺中,冰清玉洁。你且看看吧。” 晋孝公从案上拿起一册书简,递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