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变化 四
铺在地板的稻草充满尿臊昧。这里没有窗户,没有床,连个潲水桶都没有。他依稀记得墙壁是淡红色的,露出一片片硝石,有一扇碎木做的灰门,足有四尺厚,上面钉了铁钉。他被推进来时,短暂地看了屋内几眼,等门“轰”地一声关上,就什么也看不清了。这里没有一丝光线,他和瞎子无异。 或者说,和死人无异。他和俘虏们一同被关在地牢了。“啊,艾德勒大人。”他喃喃说,探出手去,摸到冰冷的石墙,每动一下,受伤的手臂就抽痛一次。他回忆起当时在雪熊城大家有说有笑,也许是他看错了。 地牢位于城堡之下,到底有多深,他不敢去想。 他诅咒他们每个人艾德勒、希维尔和她的母亲伊瓦娜、黑狼王、狼之子、温林顿、安东妮儿和克莱曼婷,甚至他的亲儿子柯万,因为他在自己最需要他的时候逃之夭夭。然而到了最后,他责怪的是自己。“蠢货!”他对着黑暗大喊,“我是个天大的白痴!” 妻子温妮的脸庞在黑暗中浮现眼前。她的秀发宛若阳光,微笑中带着哀伤。“你不该相信她的,为了我们的孩子,你得活下来,亲爱的。”她悄声说。 思及自己的孩子们,他只想放声痛哭一场,可眼泪却硬是掉不下来。 假如他安静不动,手上的伤便不至于痛得太厉害,于是他尽可能地躺着不动。究竟躺了多久,他说不准。这里没有日升月落,什么也看不见,连在墙上做记号都不行。睁眼还是闭眼,一切都无分别。他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不知睡着和醒来哪一个比较痛苦。睡着的时候会做梦,黑暗的、扰人的梦,充斥着血光以及不能遵守的约定;醒来的时候,除了思考,无事可做,然而他心中所想却比噩梦还可怕。想起最喜欢的杜安娜,有如躺在荨麻编成的床上那般苦痛。他幻想着此时此刻她置身何处,正在做些什么,却不知此生是否还能与她重逢。 时间流逝,日子一天天过去,至少感觉起来是这样。石膏下的断手隐隐作痛,开始发痒。他碰碰手臂,热得发烫。这里惟一的声音,是他的呼吸。时间一久,他开始大声说话,只为了能听见声音。他拟订计划,决心保持神智清醒,在黑暗中筑起希望的城堡。 他发现自己不断想起次子巴哥特,一次又一次。他仿佛看到青春年少的男子,高大英俊,头戴巨盔,手持宝剑,骑在马上宛如神灵般不可战胜。黑暗中他听见他的笑声,望着他那对碧蓝澄澈宛如山中湖泊的眼睛。 巴哥特,我对不起你,道格拉斯心想,但他实在说不出口,我欺骗了你,隐瞒了真相。 但他还是知道了。在梦中,他的脸一块块剥落,皮肤出现裂口,接着他变成灰白的飞蛾,拍拍翅膀飞走了。 脚步声从走廊上传来时,道格拉斯正在半睡半醒之间,起初还以为是自己作梦,因为除了自言自语,他已经太久没听见别的声音。他发着高烧,嘴唇干裂,手伤隐隐作痛。沉重的木门“咿呀”一声打开时,突如其来的光线刺痛了他的眼睛。 一名狱卒丢了个罐子给他。陶罐很凉,表面密布水珠。道格拉斯双手紧紧捧住,饥渴地大口吞咽。水从嘴角流下,滴进胡子里。他一直喝到不适方才停下。“过了多久……?”他虚弱地问。 狱卒瘦得像个稻草人,生着一张老鼠脸,胡子割得长短不齐。他穿了一件甲衣,外罩半身皮革斗篷。“不准说话。”说着他把水罐从道格拉斯手里夺走。 “求求你,”道格拉斯说,“我的儿子……”大门轰地关上,光线倏然消失。他眨眨眼,低下头,蜷缩在稻草上。稻草闻起来不再有尿水和粪便的味道,闻起来一点味道都没有了。 他再也分不出睡着与醒来的差别。黑暗中,回忆悄然袭上心头,栩栩如生宛如幻境。 亲爱的,答应我,躺卧病床的妻子朝他低语。 “天啊,救救我,”道格拉斯泣不成声。“我要疯了。” 谁都没有回应。 每当狱卒带水给他喝,他就告诉自己又过了一天。起初他还拜托来人,请他说说儿子柯万的消息,以及外面发生了什么,但咕哝和脚踢是惟一的回答。几“天”后,他肚子抽筋,便改向狱卒求恳食物,结果还是相同,他依然没东西吃。或许爱丽丝家打算把他生生饿死。
“不对。”他对自己说。倘若温林顿和西顿要置他于死地,他早就被砍倒在地了。他们要他活着,不论如何虚弱,如何绝望,都要留下他一条命。 囚室外传来铁链碰撞的声音。门突然打开,道格拉斯伸手撑住潮湿的墙壁,往光明的地方爬去。火炬的强光刺得他眯起眼睛。“食物,”他哑着嗓子说。 “我带了酒来,”一个声音应道。不是那个老鼠脸;这次的狱卒比较矮壮,但同样穿着半身皮斗篷,戴了有刺钢盔。“道格拉斯先生,您快喝吧。”他将一个酒袋塞进手里。 这声音出奇地熟悉,但道格拉斯过了一阵子才想起来。“吉莉莉?”他虚弱不堪地说,伸手摸摸对方的脸。“我……我不是在作梦。真的是你。”少女的脸颊上覆盖着粗短的黑胡茬,道格拉斯的手指感觉到它们的粗糙。吉莉莉把自己变成了大胡子狱卒,浑身上下散发着汗臭和劣酒的气味。“你是怎么……是个什么样的魔术师?” “口很渴的魔术师。”吉莉莉道,“大人,快喝吧。” 道格拉斯的手慌乱地捧着酒袋。“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过来?” “您不想我吗?”吉莉莉哀伤地说,“果真是没人喜欢我了,酒袋给我。”她喝了几口,红色的酒液从她的嘴角流淌下来。“这虽然不能和什么好酒相提并论,但也绝非毒药。”她抹抹嘴,下了结论。“来。” 道格拉斯试着啜下一口。“这是什么药酒?”他觉得自己快吐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