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家信
原来,陈艾这段时间在衙门里不但实际担任起户房师爷一职,也因为他和胡知县的师生关系,实际上也是胡大人的私人秘书。不但帮他处置公务,甚至也顺带着处理老师的私人事务。 比如每月领取俸禄的时候,陈艾通常都会亲自提着口袋带着脚夫去禄米仓把胡大人的那一份口粮领回衙门,留下当月的口粮之后,剩余部分则变买成现金,为胡大人添置一些日常用品。 胡知县是个标准的读书人,以天下为己任。君子不言利,对于日常经济事务自然不甚上心,自然乐得让陈艾替自己cao心。 胡知县的俸禄自然是十分微薄的,若按照实额领取,够吃饭不说,还能剩些余钱。可问题是朝廷发放的俸禄按照成例通常要被克扣去四成,剩下的六成中也有一部分是宝钞。 明朝的钞票贬值得厉害,而胡知县又不肯贪污,这官做的时间越长,日子过得越是窘迫,半年下来,他倒贴进去不少私房钱。 可外面的人却不这么看,你一个堂堂七品县太爷,怎么可能比普通老百姓还穷。船烂还有三斤钉,只要肯动脑筋,还不是财源滚滚。指缝里漏一点出来,也够寻常人家吃上一年的了。 抱有这个想法的人不在少数,这其中以胡梦海的族人为甚。 胡知县乃是英山人氏,十岁时父母双亡,家里穷得厉害,靠着家族的供养,从十二岁起就脱产读书,一路考上去,直到考中进士,做了一县的县令,也为家族狠狠地争了一口气。 如今胡知县算是功成名就,也到了回馈家乡父老的时候。 不要说明朝,就算是现代,脱产读书,一读十多年都是一件需要耗费大量钱财的事情。四时衣裳、文房四宝、聘请老师的束修,游学的旅资……林林总总,加起来是一笔让人无法承受的天文数字。尤其是在明初这种举目都是穷人的世界,若非富家大族,要想供养出一个进士,还真得举全族之力。 如今,族人总算将胡知县给盼出来了,你胡知县总得有所表示才是。 前些年,族中长者就不断写信过来今天要钱,明天要物,胡知县总是咬着牙关一一应允了。好在他早年做官的时候还有些积蓄,还能勉强支撑。 可蓝玉案一发,在监狱里呆了两年,他手头那点微薄的急需早折腾得一干二净。如今到了吴江知县任上,又要做一个一毫不取的清官,自然是没有金山银海汇回老家。 老家的人好不容易等到胡梦海官复原职,本指望着他为家人谋福利,如今半年过去了,却没有任何动静,心中未免焦急,不断来信说事,弄得胡知县有些焦头烂额的感觉。 碰到这种情况,胡梦海也只能写信回去,解释自己如今的窘状,让父老乡亲再忍耐些。信中,胡知县温言安慰自己的穷亲戚,还写了许多愧疚的话儿,说自己没本事,让家里人吃苦了。 陈艾因为经手恩师的私人信件,恰好看到过其中一封,一看之下,心中一阵阵发酸:这个胡老师这官当得还真是潦倒啊,堂堂七品知县,执掌的又是吴江这样的上县,若是在现代社会,随便搞搞拆迁,修几条路几座桥,小几百万到手。这大明朝的官,君子多过小人,正气压到邪气。 若是在往年,胡知县的亲戚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知道他的难处之后也不可能纠缠不休。 问题是今年英山地区遭遇了罕见大旱,田里都干得裂了口子,夏秋两季颗粒无收,家中已经断粮了。 英山位于大别山腹地,多山,少地,自古都有八山一水一分田的说法,穷得厉害。也因为如此,在后世,这里是战乱和暴动多发地区。就连明末的张献忠也将这里开辟为根据地,一举壮大成明末最大的流寇集团。 从今年春夏之交时起,老家就不断来信,让胡梦海解决家中一百余口的吃饭问题,每月一封,从不间断。胡知县也是有苦难说,他现在穷得厉害,上次解纶来吴江的时候连买坛酒的钱也拿不出来,甚至还想过要当掉身上的袍子。 让他解决一百口人的口粮,那不是要的命吗? 可一想起族人对自己的深恩大德,胡知县心中又是一阵难过,整日长吁断叹,一脸的忧容。 而老家来信的口气也一日比一日严厉,更是逼得胡大人暗自垂泪,甚至产生过轻生的念头。 到最后,胡大人索性不再看信,让陈艾看情形帮自己处理。
陈艾也知道胡大人内心中的痛苦,只能硬着头皮用老师的口气写信去英山,该道歉的道歉,该说明情况的说明情况,并从胡知县的俸禄中提取一定比例的宝钞寄去湖北。可胡梦海的俸禄连吃饱饭都成问题,寄回去的钱钞自然是少得可以忽略不计。 于是,家乡那边对胡知县更是不满,信上的话也更加难听。在信中,胡知县简直就是数典忘祖的畜生。 还在这些信陈艾也不敢给胡梦海看,胡知县也来乐得装聋做哑掩耳盗铃。 其实胡知县所面临的困境在明朝官场上并不罕见,终明一朝,虽然出过严嵩这样的大贪官,但官场总体的风气还是非常廉洁的,像海瑞就穷到家中断粮的地步。而明中期著名大学者大哲学家李贽就因为为官清廉,被族人逼得出家为僧。 对于寒门出身的正直官员来说,微薄的俸禄一直是他们心头之痛。一方面想做好官清官,一方面又想报答族人的厚恩,到最后,也只能选择逃避。 陈艾现在想做的是通过这件事再逼胡知县一步,逼他答应开放博彩业。 只要他点头,不但整个吴江县城的秋税能够如期完成为百姓谋福利不说,自己也能得到一定的好处,连带着也随手帮胡知县的族人度过这个灾年,三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虽然这么做未免有欺骗老师的嫌疑,可我这也是对他好啊! 所以,陈艾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想到这里,他也不再提彩票一事,用随便的语气问:“恩师,你老家的叔叔伯伯又来信了,该如何回话?” 胡知县一听,满面都是阴霾,叹息一声:“佩萸,还是照往常一样。本县有负老家的父老乡亲,能帮就帮吧。” “真的能帮就帮?”陈艾又问。 “当然,否则我胡梦海还是人吗?” “是,学生这就去回信。”陈艾站起身来,自回签押房去,掏出英山来信又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