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潮起潮涌(十三)
一天后,江南制浩局靠沂黄浦江边的片树林后面。蒙着忱收刚陆少华被一群荷枪实弹的士兵带了过来,绑在江边的一颗树上,然后,士兵们沉默的离开,散开在树林周围警戒着。 不远处,树林边缘的缓坡上面,光绪带着陈卓、刑天、谆嗣同等人同样默然无语的站在那里,谁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眼前即将生的一切。 一轮圆月高悬于夜空之上,秋风过处,清冷而高远。只是站在这样夜色深沉当中,每个人都不免神情严峻沉默。 这个地方原本是江南制造局枪械试验的靶场,江南制造局生产出来的枪支都要在这里进行试射,然而今天,这里被选作处决陆少华的刑场。 对这样一个结果,没有人会感到意外,敢于刺杀皇帝的人,只能是死路一条,从古至今都是如此。唯一有些失落的是军情处上上下下一干人等,三天来,他们绞尽脑汁想要从陆少华嘴里得到一些有价值的线索,多少挽回一些颜面,然而这个外表看起来温和文静的陆少华,骨子里却是执拗固执的可怕,甚至显得有些疯狂。即便是后来郝冷亲自出马,也是一无所获。 最后还是光绪一道处决的旨意,终止了这样一个让军情处和陆少华都深感痛苦无趣的过程。在光绪看来,只有军情处那群笨蛋才会想着从陆少华嘴里挖出点什么来,而他自己却完全没有这样的兴趣。对他而言,这样的过程毫无意义,即便结果也是如此。 这个时代的这些人,他们身后的种种风云变幻,还有什么是光绪不知道不清楚的?让他感到震惊的是,这些年来他一直努力想要压制住这些暗流,结果终于还是翻卷汹涌而来,把他原本的考虑布置搅得一团纷乱。 如果,这一切都是这个时代必然会到来的,此刻光绪只希望那股滚滚大潮不要来得那么快,不要让这个国家和历史当中一样,被汹涌大潮冲击的支离破碎,在混乱、信仰、狂热、背叛、野心勃勃和争权夺利中四分五裂,变成一团散沙,变成任人宰割的羔羊。 只是自己当真能够做到吗?这一次,连光绪自己心中也是一片迷惘。光绪眼前是三天前那颗没有爆炸的炸弹,青烟早已散尽。却悄然炸响在他的心头,撕扯开一道看不见的裂缝”, “皇上,时辰差不多了”。郝冷悄然走进光绪身边,低声说道。 光绪面无表情,沉默的望着远处那个捆绑在树干上的身影,在他身边,刑天猛地抬起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对面陈卓严厉的眼神制止住,一脸的不甘。 一片让人窒息的沉默当中,光绪缓缓转身望向郝冷,郝冷挺直身体猛地抬起右手,远处树林边早已准备好的一排士兵,纷纷举枪瞄准,夜色中响起一阵枪栓拉动的声音。 站在光绪身后的刑天,看了看光绪沉默肃然的背影,喉头艰难的蠕动了一下,终于还是低下头去。 许久,光绪却皱紧眉头迟迟没有安话,目光里全是深沉的意味,深不可测,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光绪忽然向郝冷招了招手。 “让人把他的眼罩解开,联想问他几句话。”说罢,光绪毫不理会身后众人震惊诧异的目光,大步向着陆少华走去。 江风从河岸边吹过,夜色当中枯草落叶纷纷扬扬,一身军便装的光绪就在秋风萧瑟当中负手而立,冷冷的看着捆绑在树上的陆少华。 “你们精心策划周密布置,最后关头几乎就已经成功了,可最后却失败于一个没有爆炸的炸弹。你不觉得遗憾吗?” 听到光绪问话,陆少华慢慢抬起头,轻微挣扎了一下,似乎是想让伤痕累累的身体舒服一点,真到此时他才看清楚站在自己面前的。赫然正是自己想要刺杀的满清皇帝。 “是有点遗憾,我们经费不足,朝廷又查得很严,所以炸弹只能自己去做,出现哑弹也在所难免,不过我想下次会好起来的,下次就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了 陆产华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忽然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谁也不会想到这两个人的谈话,居然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开始。轻描淡写的这几句话中,却是两个人不同的固执和坚持在针锋相对。光绪想要告诉陆少华,他们无论多么努力都不会成功。 而陆少华同样也是在告诉光绪,这次失败了,但是还会有下一次。 这一刻,两个人彼此看着对方,似乎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也都知道了无论对方还是自己都不会退让半步。仰头望向幽暗的夜空,声音有些嘶哑。“联想在你死前问你一些话,你放心,你和你那个什么革命党的事情,联没有半点兴趣。联只是想知道,你们为什么非要置联于死地?” 陆少华静静听完,表情显出几分诧异,他以为满清皇帝亲自过来问话,无非还是和军情处那些人一样,追问革命党人的线索,却没有想到居然是问自己为什么要刺杀他,这还用得着问吗? “只要你这个皇上死了,满清的天下瞬间便会土崩瓦解,满朝皇亲贵胄文武大臣,再无一人可以撑得起满清的江山社稷,我们就是要推翻满清天下,建立真正的共和体制!所以,我们必须刺杀你,因为你是整个国家走向共和最大的障碍!” “想不到联在你们眼中还是这么重要?。光绪自失一笑,在秋风萧瑟中,竟然有了几分沧桑的味道。 “这么说来,你们也认为是联一人在撑起满清的江山社稷,同样也是联一人在列强环伺国家贫弱的局面下,正在让这个国家慢慢走向振兴之路?联当年在田庄台生死血战,没有让这个国家折戟于日本人之手,给国家赢得了喘息的机会。联效仿西洋强国推行新政,为得也是要让国家慢慢富强起来,这些,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你不会反对吧?可是你们还是想杀了联,因为你们要你们的共和! 陆少华忽然有些沉默,微微苦笑着摇了摇头。 “在满清那些皇帝中,你应该算一个很不错的皇帝,励精图治奋有为,用这些来评价你都不为过,新政也取得了一些效果,可是你做得再多做得再好,为的无非是满人的江山社稷,无非还是你们爱新觉罗的家天下!区区几百万满人,凌驾于几万万人头上,焉能长久,如何不亡?!” 光绪转过头注视着陆少华,神情淡淡的,有几分落寞。 “联明白了,你们要推翻满清建立共和,所以你们要刺杀联。不过联还是想再问问,如果联死了,这个国家会变成怎样一个局面?你们所说的共和就真的建立起来了?” 陆少华微微一震,这么多年来,如许同志竭尽全力,为的就是推翻满清,只要满清政权坍塌,天下有志之士必定群起而响应,共和不过一蹴而就,这能有什么问题? “还是让联来告诉你吧!大清当初为剿灭洪杨之乱,允许地方督抚可以自行筹饷练兵,自此中央权枢日渐势微,地府督抚日益权重,这样的格局就连联一时都无法根本改变。就如你所言,联若死大清必亡,可天下也必定大乱!各地督抚拥兵自重相互混战,整个国家如同一盘散沙,西方列强虎视眈眈,还有我们的死敌日本,无时无刻不想着扑上来狠狠咬上一口! 真到了那叮时候你们能做什么?你们有实力吗?有军队吗?有能够号令天下震慑地方的权威吗?你们只有一句共和的口号,你们只是在做着共和的美梦,天下人此时就连共和是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又能拿什么去建立你们心中的共和?” 猝然间,陆少华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击中身体,仰着头目瞪口呆。 光绪却是看也不看他,满脸肃然,在秋风中负手而立。 “一个国家要走向富强,不是怀揣着一个崇高的目标,喊几句口号,或者是慷慨赴死舍生取义就能够实现的,这些远远不够!我们这咋。国家落后贫弱,就如同一个沉疴缠身的病人,就算你们所说的共和是振兴国家的良药,可它也是一剂猛药,服下后会让人昏迷不醒失去抵抗的能力。如果这个时候日本人忽然挥军而来,这个国家就不是能不能建立共和的问题了,而是处在亡国灭种的境地!,”
联想走的路和你们不太一样,联的药方是一剂温补的药,让这个国家先调养好身子,解除掉日本这个心腹大患,再徐图国家振兴之道。我们只是道不同而已,殊途但是同归,不能携手而行,也大可不必你死我活,联说错了没有?” 陆少华目不转睛的望着光绪,光绪的这一番话他以前闻所未闻,此刻只觉得心中一片茫然,隐约觉得有几分道理,隐约又觉得不对,一时就连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错还是对。 心中挣扎了许久,陆少华摇了摇头,大声说道。 “**与共和,从来都是你死我活,既然殊途,更不可能同归!我承认我们现在实力不够,但是我们会逐渐强大起来,就算国家会陷入一时的混乱,但是大乱必有大治!我不相信我们这个国家会到了亡国灭种的境地,我更不相信共和不能建立起来,我就算是闭上眼睛,也能看到这个国家的明天!” 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国家的明天?!光神情不自禁的摇头苦笑,九一八、卢沟桥、南京!这个明天背后有这个国家多少的血色惨痛,这些你都看的到?你们太天真了! “既然如此,联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功过是非就留待后人评说吧。 ”光绪语调萧瑟,神情也是淡淡的,转身对着身后的郝冷轻轻点了点头,大步而去。 走了几步,光绪忽然回过头看了一眼陆少华,冷冷问道。 “联忽然想到了一些事,联听说你们和日本人有一个秘密协定,如果日本支持你们推翻满清,革命成功后日本可以在东北拥有巨大的权益?联不知道这件事情的真伪,所以问问你。联还听说你是从顾思渝嘴里知道联的行踪的,当你们伏击联的车队的时候,你就不怕误伤到她?为了一个所谓高尚的目的,就可以采用卑劣的手段,这也是你们的 陆少华顿时愣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片刻后,当他反应过来想要大声争辩时,光绪的背影已经消失在瑟瑟风中。 忽然之间,陆少华竟然有了些迟疑,就像是眼前的树叶在秋风中摇动不安,搅得人心头一片茫然。 对还是错,为什么自己忽然会看不清楚了呢? 当光绪带着众人走下那块缓坡的时候,身后树林忽然传来一排枪声,众人回头望去,数只鸟雀在夜幕下扑腾着翅膀仓惶远去,随之便是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这一刻,众人顿时都想到了什么,心头都是一震。 光绪慢慢回过头,看了一眼刑天有些苍白的神情,淡淡说道。 “联很累了,不想再多说什么,联要走的这条路就在脚下,愿不愿意跟着联,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联不会等你太久的!” 说罢,光绪也不理会刑天,带着谆嗣同转身离开,在夜色中越走越远。 刑天愣在原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只觉得满腹的话在心头憋得难受。刚刚皇上的话,每一个字都像刀子一样,扎在他心头。他明白这次的事情生后,皇上对自己的态度已经有所冷淡,这个时候再有丝毫迟疑,那将是皇上无法不能容忍的。可是皇上当初连后党一系的孙毓汉都能容得下,为什么现在就容不下一个陆少华呢? “还愣着干什么?皇上的话你没有听清,还不快跟上去?”陈卓狠狠的瞪了刑天一眼。 刑天苦笑了一下,回望了望那片沉寂如墨的树林,猛地一跺脚,大步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