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天涯两端,永不相干(下)
“这幅画给你,我的卖身契我要回,从此,咱们天涯两端,永不相干。如何?” 念奴娇看着郑丹青。 他每次一张口,念奴娇就觉得像是一道惊雷哄然而鸣,震得她浑身上下都冰凉凉的,尤其一颗心,仿佛一直在往下沉、往下坠,落入一个没有底部的深渊。 房门仍是打开的,夜风吹入,生凉生凉。 外面隐约还有些闹哄哄的声音,方才抓贼伤了一些人手,还要给他们一些医药费…… 混乱的想法把思绪偏离让自己冷静下来,念奴娇却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毫无预兆的就开始向下流。 她觉得她真的是累了,身为一个女孩子,这么多年一个人抗下整个镖局的重担,还要注意着父亲的身体。 嫁给了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男人,好不容易遇到了自己以为的爱情,却被人这样冷冷的抛进一场冰雨中。 倾颓之间,他向他伸出橄榄枝,偏偏又是一场无声的要挟…… 心里觉得累,累得空空荡荡的。反而疼痛却消失了,只有眼泪是止不住的,彷如某一场夜色中的黑雨,无法停息。 眼泪偏偏又活了胭脂流下来,在脸上结出红红的道子。 这胭脂,偏偏还是他亲手做的。 茫茫然的,念奴娇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郑丹青只看她一张脸从红到白,而后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流出,竟也有了片刻的无措:“你……” “不必多说。”念奴娇伸出袖子,一把将脸上的眼泪和胭脂擦了个干干净净,“列你的单子,我便着人去准备。至于你的卖身契……这趟镖的东家明日应该就会听到画作被盗的消息,到时候他们自然回来验货的。如果能够骗过他们的眼睛去,我便把卖身契给你。然后……正如你所说的,天涯两端,永不相干!” 说罢,念奴娇转身快步离开,只是脚步到了门口,却顿了下来。 “郑丹青……”她叫了他的名字,没有回头。 今夜的月色不亮,却带着一层淡淡的凄迷,落照在念奴娇的身上,让她的背影都跟着恍惚了起来。 你知道么,原本我过来只是想告诉你,我没有能力照顾你了,所以让你自己保重。可是你…… 后面的话,念奴娇终究没有说出口。 她抬头看了看月色,咧嘴一笑,迈步而出,不再回头。 …… …… 很快芦笙便来领郑丹青列出来的单子,他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得了念奴娇的吩咐,心里多少有些疑惑。 毕竟已经是这种涉及到镖局生死存亡的时候了,郑郎君竟然还有心思去要这些东西? 展开单子细瞧,盐一把、祭拜用的长香二十只、大刷子一把、棉布一尺…… 芦笙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有忍住,道:“郑郎君,您这到底是要做什么呀?如今咱们镖局里头出了事情,想必你也是知道的,大家现在都在忙着找画,你……” “你快些帮我找来这些东西,之后你也可以继续去帮忙了。”郑丹青笑的极淡,“这些东西我要的很急,想必你也想快些去帮忙的,所以不要多问了。” 芦笙从未见过这样的郑丹青,郑丹青虽然还是笑着的,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疏离感,让芦笙无端的感觉到一股压力,很不舒服。 毕竟也是得了念奴娇“尽快”二字的吩咐的,芦笙这时候便不敢再多做耽搁,腹诽之词也吞掉了,应了一声喏,便跑了出去。 郑丹青淡淡的喝了一口茶。 嗯,足够难喝了。 茶是特意留的隔夜茶,这时候茶香已经去了大半,留下的多是些苦涩的味道。 只可惜这时候还没有炒茶的工艺,茶叶多是用煮的,所以茶汤的颜色达不到要求。 指尖蘸了些茶水在烛光下观察着,郑丹青微微摇了摇头,心想只能一会儿自己再调一些墨色进去了…… 郑丹青的心性其实有些凉薄,尤其是对人,很少会有什么深情的东西能够从他心里孕育出来。 看着方才念奴娇头也不回的而去,他只觉得心中淡淡的,虽然她脸上的泪让他心中多少有了些微微的波澜,却也很快就荡开不见了。 或许这也是临仿这个行业的职业性使然,他们把喜怒哀乐全都倾注到了画中,能够余留在现世中的东西倒不多。 对于郑丹青来说,周围的世界是真实的,画里的世界也是真实的。 正如他临仿的这一幅《贵公子夜游图》一般,他执笔的时候,他就是张萱。 这是张萱初入洛阳时做的画,那个时候,他还是个刚刚弱冠的少年郎,乍见繁华喧嚣歌舞迤逦车水马龙宝马香车的他,在一瞬间就被这些闯入眼帘的画面冲晕了头。 他从未想象过生命还有这样的表现形式,这样繁华似锦,这样繁花如簇,这样带着一种磅礴的张扬之意。 于是他真的被震撼了。 落笔处,每一笔都带着赞叹,都带着仰视之意。 那是一种真正少年锐气忽然被折服的感慨,那是一种忽然意识到生命竟可以绚烂如斯的震撼…… 正如郑丹青所说的,念奴娇的确很幸运,毕竟这幅画是他原本临过许许多多遍的,怕是比张萱本人还要熟悉一些。 再加上看过那张真迹之后,郑丹青就一直隐约觉得会出问题,于是这几日不停的辛勤钻研真迹与仿品间笔法的些微差异,谁知如今,倒真的排上了用场。 伸出手指轻轻的揉着额头,郑丹青觉得有些疲惫。 他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养好,偏偏他们这一门的临仿,并不是简单的模仿,而是要讲究入境的。 入境就如同一场灵魂的置换,通过打坐与静心甚至参杂了一些西方的催眠之术,让临仿者在一个时间段之内,误以为自己就是作画者本人。 入境这种事情非比寻常,稍微有了些差池,临仿者在思绪上出现一些问题也是有可能的。 这事情听来玄虚,却也并非不可能,师父就曾经跟他讲过自己这一门的前辈中,便有这样的人。只可惜一只生花妙笔,从此断了人间。 所以他们这一门除了书画的技巧之外,第二门重要的功课便是心性。 心性一定要素淡,一定要能够守得住,才能在日后的入境时,轻易不会遇到出不来的问题。
郑丹青天性就比较凉薄,再加上素来的经验,他已经能将入境把握的恰到好处,需要入境几分,他都是能把控的住的,一般来说,出不了什么事情。 只是现在这身体太过虚弱,腕力指力都是不够的。 他这几夜入境做临仿,一时也顾忌不上这些,力道都是实打实的往上用,以至于现在右手,连同整个右臂都在微微的痉挛颤抖着。 念奴娇方才进来的时候并没有注意,郑丹青自己当然不会去说。 不过现在相比,右臂右手的不适感还是轻的,倒是头脑有些眩晕,眼前也一阵一阵的发黑。 写字作画最是耗费心血,这画准备的又匆忙,原本身体就没有养好,这时候隐约又有了些病发的征兆。 郑丹青深吸了几口气忍下,刚想再看一看画中有没有什么纰漏的地方,谁知喉头一甜,一口淤血就吐了出来。 好在郑丹青反应的不慢,头一偏,这口血没有吐在画上,反而大半吐在了茶碗里。 “啧,好不容易备下的的隔夜茶。” 郑丹青淡淡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指在茶碗中搅了搅,又拿在烛光下去瞧。 面上微微露出一分喜色,郑丹青又将手指上的茶水在一张空白的绢布上抹了,拎起在烛光旁烤了烤,又透过烛光去瞧,却发现这颜色竟是恰到好处。 呵,真是车到山前必有路。 芦笙在这时候将备齐的东西送进了房间,敏感的闻到屋子里一股似有似无的血的腥甜味儿,不禁微微蹙了蹙眉头。 借着烛光,芦笙又看到郑丹青面色十分苍白,忙道:“郑郎君,你身子不好,别陪着熬夜了。你要长香来,是为了给咱家娘子求神拜佛么?要不你还是早些睡吧,我来拜拜也就是了。” 郑丹青闻言也不多做解释,只是淡笑道:“没事,我一会儿忙完就睡了,你自己去忙吧。” 芦笙迟疑了一下,还是觉得去帮忙找画才是正经事情,这便应了下来,风风火火的去了。 看他离开,郑丹青去院子里把院门从里面锁了,又回到屋里将房门、窗户都关了起来。 月光夜风都被关在外面,郑丹青拿刷子蘸了茶水,开始不紧不慢的一点点刷在画的背后。 这是个慢工出细活的事情,所蘸的茶水一定要均匀的布满画卷,否则熏染之后,定然会一处颜色深一处颜色浅,那就假的难看了。 因为右臂右手有些脱力的缘故,他做的更加缓慢,时不时还要停下来缓一缓。 半张画刚刷下来,他就已经出了一身的虚汗。 到了天边出现一片淡淡朝阳色的时候,郑丹青的茶水,才算是均匀涂满了整张画。 放下刷子,他又用指尖撵了一些盐粒,在记忆中的几个地方有霉点的地方一一点撒了一些。 靠墙坐着喘了一会儿气,郑丹青只觉得眼前黑的厉害,却又不得不继续。 用芦笙拿来的棉布稍加裁剪,沾了些水在口鼻处围了做口罩。 郑丹青将那二十只长香,一一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