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
“郎君,二十年的女儿红,请慢用。” 小厮的声音入耳,明明近在眼前能够看到他嘴的开阖,却又飘飘渺渺的,仿佛隔了好几层软绵绵的玻璃才艰难的传了过来。 整个花厅在这时候变成一个热闹的戏台,每个人吹拉弹唱的各自插科打诨,三百六十度的热闹,却又不知在热闹着什么。 乱哄哄的香气从四面八方涌入脑中,乱七八糟的,早已分不出那是胭脂香、酒菜香,亦或是油灯点燃后那种特有的松油香味了。 周遭的一切在一瞬间变成一幅莫名其妙的印象派画作,带着一种明丽绚烂的色彩,却又偏偏是虚无缥缈的,饱含着一股子喧嚣尘上的味道。 生命都开始在其中沾染上不真实的感觉,浮华到凌乱的美丽,精致到乱耳的纶音。 郑丹青看着小厮递过来的酒壶,久久不能平息。 “郎君?”似乎是看出了郑丹青面色微白,小厮又唤了一声。 “哦,多谢。”郑丹青浅淡一笑,面色仍旧是白的。他想了想,仍是问道,“小哥,跟你打听个事儿。” “郎君不必客气,请说,小的必定知无不言。”这小厮其实也就是十三四的年纪,是个聪颖又干净的男孩。在这种地方做活久了,入眼的尽是些财大气粗的富贵商贾,似郑丹青这等气质古雅、行止温文的人,让他颇有几分好感。 郑丹青再度看了一眼台上的那个女子,没有说话,小厮却已经明白了大半,笑着道:“潇潇姑娘是咱们红袖楼的台柱子,卖艺不卖身。不是小的吹嘘,潇潇姑娘的弹唱绝对是整个田流坊的一绝,多少客人前来此地,也都只是为了听潇潇姑娘唱一曲罢了。不过姑娘她并不是每日都会登台的,郎君今日倒也是有缘。” 郑丹青微微点头,他知道这种地方的规矩,再度摸出十几个铜钱来。 “多谢郎君了!”小厮喜形于色,郑丹青这样大方的客人可不常见,他不免愈发殷勤起来,“郎君若是还有什么需要的,尽可以跟小的说,小的去安排。” 郑丹青自然明白他所指的是什么,这时候淡淡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小厮便不再叨扰,轻巧去了。 “有缘么?”若有若无的自言自语着,郑丹青自饮自酌起来。 大概当真是有缘吧,眼前的这位潇潇姑娘,不论是身形还是样貌、声音亦或举止,都跟前世让自己一枪毙命的夏东风太过相像了些。 这一点,不禁让郑丹青一时间有了些恍惚。 对于夏东风,郑丹青是不可能半点恨意都无的。 他不是圣人,就连孔夫子都说“以直报怨,以德报德”,郑丹青若是再次见到这个取了自己性命的女人,也不可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杀了自己,又杀了自己最为亲近的师父。 这种恨意是最为刻骨铭心的,虽然平时郑丹青从来没有表现出来,却不代表他已经忘怀。 眼前的这位姑娘,分明知道她十有八九并非夏东风,可是郑丹青看着她,仍旧不免有了一种混杂的感情。 潇潇姑娘已经再度开始弹唱,这一次,她换了个慷慨激昂的曲子,一道婉转琵琶,这时候竟被她弹得满是兵戈控弦之气,让人闻之酣畅淋漓。只听她唱道:“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辞凤阙,铁骑饶龙城……” 这是初唐四杰之中杨炯的《从军行》,高歌浩渺壮志蓬勃,这样一首男儿气十足的诗歌,经过这样一张千回百转的嗓子唱出来,竟丝毫不损其中雄浑,反而另有一种高亢激昂的韵味。 坐中人听得无不如痴如醉,郑丹青一双眼睛移不开,手里的酒倒是不耽搁,一杯皆一杯的饮下。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这首《从军行》的最后一句,最是畅快淋漓,让人读来斗志昂扬,怕是不知激励了少年男子投笔从戎,为国捐躯。 大唐以武立国,一扫前朝绮靡之风,一派泱泱大国气象,让百姓们的脊梁骨都挺得笔直笔直。 即便是到了现在这个女皇当政的年代,这种诗歌仍旧经久不衰。 果然,此首诗歌刚刚落下尾音,红袖楼里放肆叫好的声音,反倒比方才更加多了几分,许多汉子更是大声喊起了“痛快”二字。 身为书生的郑丹青却似乎没有喊这个词的条件,于是只是淡淡一笑,继续喝酒。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喝过酒了,几杯酒下肚便已经有了些醉意,这时候酒意更浓,心中瘀滞之气倒是就着琵琶与唱词被吹散了几分。 心里仍是淡淡的,郑丹青的脸上重新浮现起浅淡的笑容,只是不知为何,面色却显得越来越白了。 这样不停的饮酒,就算再慢,不过小半个时辰,一壶女儿红也已经下肚。 郑丹青冲着小厮晃了晃空空如也的酒壶,那小厮会意,很快的又端了一壶过来:“郎君慢一些饮,这女儿红尝起来甜腻腻的,后劲儿却足,毕竟是二十年的陈酿。” 眼见着郑丹青只是微微一笑,小厮便知道说也无用,只好轻叹一声,随他去了。 于是洋洋洒洒,又是两壶下肚。 在四下一瞧,台上唱歌的人早已不知去向,只留的一个打扮奇特的男孩子在上头插科打诨着取乐。 客人们大多已经带着心喜的姑娘回了房间,整个大厅也只剩下几个跟自己差不多的醉鬼,东倒西歪的像是经历了狂风的歪脖子树。 看着便觉得有些好笑,自己竟也成了这浑浑噩噩中的一员么? 浅淡一笑,郑丹青摸出一大把铜钱,哗啦一声洒在案几上,努力的撑起了身子,摇摇晃晃的就要往外走。 “郎君稍待!”方才伺候自己那个小厮追了过来。 “怎么?钱给的不够么?”郑丹青停下脚步,淡笑着回头。 “不是的郎君,”小厮踟蹰了一下,指了指楼上,道,“咱们红袖楼上头有干净又清静的客房,郎君可以休息一晚上,不掀姑娘们的牌子也是没有关系的。” “哦。”郑丹青应了一声,却没有什么陆续的动作。
小厮一时间有些弄不明白郑丹青的反应,见他站在那里许久的不声不响,便试探着又唤了一声:“郎君?” “嗯。”郑丹青真是有些醉了,迷迷糊糊的,脑子里都是些软绵绵的云彩。他看着小厮笑了笑,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你们潇潇姑娘的潇潇,是‘风雨潇潇,鸡鸣胶胶’的潇潇,还是‘对潇潇暮雨洒江天’的潇潇?” “啊?”这回小厮彻底懵了,完全没明白这两句莫名其妙的句子是什么意思。 郑丹青哈哈一笑,也不等什么回答,就要往外走。 “这位公子请留步。” 身后传来十分动听又熟悉的声音,惹得郑丹青身子微顿。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这是《诗经·郑风》里的句子。但是那一句‘对潇潇暮雨洒江天’,潇潇却从来都没有听过,倒是奴家孤陋寡闻了。不知这位公子可否指教一二?” 来的正是潇潇姑娘,郑丹青回头去瞧,却见她身后跟了个背着琵琶的小丫鬟,主仆二人一副正准备出门的样子,一时间不禁微觉诧异。 潇潇抿嘴一笑,解释道:“公子面生的很,大概是头一次来罢。奴家这是准备去给另一个地方的姐妹们唱和那,倒也不着急。对了,还未请教公子尊姓?” 如果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歌姬,郑丹青这时候自然不会有所遮掩。只是看着她那张太过熟悉的面庞,郑丹青只觉有一种疲惫感涌上心头,激得酒气愈发浓烈了。 眼看着潇潇双目中带着询问的华彩,郑丹青极为浅淡的一笑,转身便出门去了。 “咦,这人怎么这么讨厌,竟然连句话都不说就走了!”潇潇身后的小丫头愠怒着啐道。 “琉璃你别胡说,小心被mama听到。”潇潇摇头责备了一声,又问身旁的那个小厮,“阿六,你可认识那位郎君么?” 那名字唤作阿六的小厮笑道:“潇潇姐,你这不是寒颤我嘛。连你都没问出的东西,我还能问出什么来?那位郎君一晚上除了听潇潇姐你唱曲之外,只单喝了三壶的女儿红,其他多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也没见他问哪个姑娘。出手倒是阔绰的,只是听说话的口音不像是洛阳本地人。长得那样好,气质又是极佳的,说不定外地哪个大族的郎君公子也说不定。” 琉璃也不过十三四岁,跟阿六的年纪差不多,平素就经常拌嘴,这时候忍不住掩嘴一笑,道:“你倒是灵巧,不过几句话而已,倒是推断出真么多的东西了?” “我这是常年在前头招呼看出来的,十有八九是真的!”阿六摇头晃脑,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 潇潇听两个孩子拌嘴也觉得有趣,抿嘴一笑,却又不免再度想起方才那句子来。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不是诗,却又比文赋多了些格律的东西在……总觉得还应该有下面的句子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