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醉歌花马看《游春》(中)
展子虔的《游春图》在后世可谓是经历了千回百转,浩荡一生终究归于故宫博物馆,其中种种波折跌宕起伏,历历谜团拨云见日,足是一本无须润色便生动的让人拍案叫绝的真实小说。 郑丹青前世为了这幅《游春图》,不知往故宫里钻了多少趟。 那时候,他往往在画卷前面一站就是一天,迷迷糊糊的顺着画中的一笔一墨慢吞吞的瞧,只是这样看着,却能让他看得如痴如醉入赘云端,以至于每一次,他都是在闭馆之后,被工作人员以三寸不烂之舌撵出去的。 最开始的那几天,工作人员还以为他是偷画贼,正在打这幅画的主意。可之后,他们也就发现了,这位也就是现代的画痴一名,只是痴的的确有些奇怪。 毕竟是传世名画,展子虔的《游春图》可谓是一开金碧山水的先河,首都那些高校学习绘画专业的学子们,都不会错过来参观这幅名画的机会。也有一些学生、行家或是对笔墨丹青有兴趣的人,偶尔会在这里临仿。 但这样的人并不多,毕竟国画的笔墨纸砚颜料等物,一带就是林林总总的一大堆,实在不好随身携带,想要拿进这种安保极为严密的地方也就更难了。 更多的人,只是拿着一张纸、一根铅笔,来粗略的临摹品鉴,类似郑丹青这种在画前头一站就是一天的,倒也不乏其人。 只是郑丹青多少要怪异些,他从来不拿什么纸笔之类的东西,只是凭着一双眼睛慢慢的瞧。虽然只是这样瞧着,一张面目表情却是变化多端,时而眉头深皱一筹莫展,时而欢天喜地喜上眉梢。 如果故宫的工作人员,打开放在画作展柜角落的摄像记录并且快近的话,恐怕会看到这一幕十分夸张且搞笑的镜头。 师门一直十分推崇展子虔的作品,郑丹青对这幅《游春图》一直极为痴迷,前后对这幅画的临习恐怕不下百次。 他最喜欢的是画卷右上角的浩渺烟霞、青山耸势,在一片生机中淡淡的隐着缥缈脱尘的味道,真是让人如痴如醉。 但到了后世,这幅《游春图》早已有几分褪色,郑丹青能做的,只能是从眼前经历了近一千四百年岁月洗礼过后的设色绢本上,去遥想当年的金碧辉煌。 可是如今,他竟然亲眼见到了一千多年前的真迹,那明丽艳彩的华丽,如同一道道炫目的光似的,直直打入郑丹青的心里,让他激动的几乎要落泪。 如今的《游春图》,右上角还没有宋徽宗瘦金题的字,左上方还没有冯子振、赵严、张珪等文人赋的诗,只有一片绚然灿然熏然暖然的**,倾泻在笔墨之间的湖光山色当中。 郑丹青激动的不行,只觉一双眼睛像是被画卷吸引住了,根本一寸一时都移不开。那一笔笔的墨色与铺洒,就像是一次次生命的脉动,带着一种奇异的、仿若呼吸的节奏,引得他的心脏与血液都跟着悸动起来。 他能感觉到画卷的生命,能够感觉到它的呼吸与心跳。 那是一种活生生的感觉,那是一种最完美的艺术品所能够达到、传承的,一种天人合一、经久不衰的生命活力。 在郑丹青的眼里,眼前的《游春图》,又哪里只是一幅画卷呢? 他痴痴的看着,想要抬手,像抚摸美人那人触碰它,又害怕唐突了佳人…… 这世间,就有这样一种美。 无须有没有浓厚的文化底蕴,从垂髫孩童到佝偻老者都能够欣赏它。 从千百年前的战乱纷飞到后世的盛世如锦,人们依旧欣赏它。 这是一种无关文化背景、无关所在时代、无关三观变幻的美丽,它甚至一种人类的本能,只要活着,就忍不住去追寻、去欣赏的本能。 郑丹青觉得眼前有些看不清了,他伸手抹了一把,竟然都是泪水。 忍不住哑然失笑,自己可真是,又犯这等酸腐的毛病了。 转头看看身旁,这才想起来自己身在何方,所面对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看着那一个个看向自己目瞪口呆的面孔,郑丹青不禁摇头一笑,冲着四方拱了拱手,笑道:“抱歉抱歉,一时心神激荡,唐突诸位了。” 郑丹青的脸上还带着些未擦干的泪水,这时候摆出的却又是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 这分明是一副很好笑的画面,但是却没有人笑,也没有人说话。 护卫、奴仆与阿普拉不说话是因为他们已经吓呆了,他们终其一生也从未见过敢在那位贵人面前,放肆到如此程度的人,以至于他们完全不知道应该如何去面对。 高戬与老者不笑,是因为他们从未见过因为一幅画而失态至此的人,可偏偏物伤其类或有所感,在惊愕之余,竟也有几分莫名其妙的感怀。 窗外的雨下的愈发大了。 荷叶被打的歪了头,积攒在荷叶上的水珠像是珍珠一般,接连不断的滑入洛水当中。 高高的雨滴重重的摔入,惹得洛水的表面起了一层大大小小的泡泡,时而凝聚时而爆开,发出几分“波波”的声音。 梧桐的叶子被打的风雨飘摇,一些宽厚的叶子承受不住,颤颤巍巍的落到了地面上。 地面上已经有了落红无数,在风雨中被洗刷的十分干净,至于幽香,早已被吹散了。 远山愈发如黛,落在眼中仿佛隔了一层烟,却又好像离天更加近了一步。 悠扬的笛声不知从那处的宅院里传了出来,缥缈无踪,在这风雨里,浸染上了一股子孤绝料峭的味道。 安静像是一场空前绝后的疫症,传遍了房间的所有角落。 而最终,打破这一番平静的,是贵人扑哧的一笑。 这一笑,仿若世间最华贵的牡丹灿然绽放,娇媚的,让人失神。 贵人咯咯的笑起来,裙子上的流苏轻轻的荡漾着,像是洛水两旁的杨柳依依。 她一笑,周身便闪耀出一种前所未见的光芒来,漂亮的让人惊叹,耀眼的让人恍惚。 风雨吹进,惹得窗边苏黄色的帷幔一阵翩跹。
案上的香骤然燃断,仿佛经不起这份太过耀眼的光芒。 就连郑丹青都微微失神,他不得不承认,前生今世,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耀眼的女人。 是真正的耀眼,摄人心魄的耀眼。 “你们这些酸腐的书生倒真是有趣,不过看一幅画罢了,竟然也能看到落泪。”贵人此时已经在榻上斜斜坐了,一双绣着双凤环戏的锦黄缎的鞋尖儿,从桂色的裙子外漏了出来。 贵人为自己斟了一杯酒,自饮自酌,面色带了淡淡的红晕醉意,竟显出一丝浅淡的娇憨来。 她的一双美目似挑非挑,含醉带春的在郑丹青身上流连,嘴角的笑意不减:“一个男人家,在这么多人面前流泪,不嫌丢人么?” 郑丹青淡淡一笑,拱手道:“公主说的是,正觉无面目见人那。只是情之所至,无以抒怀。晋人说有情而无累,在下这番不顾面子的抒发一番,就算是追求追求圣人至境罢。” 他虽然这样说着,脸上却没有什么“无面目见人”的样子,反而坦坦荡荡毫无避讳可言。 贵人见状掩嘴而笑,眉眼风、流:“没看出来,竟然还是个油嘴滑舌的坯子。你们男人一个个都是这样,天生就生了个巧舌如簧,专门骗得女人心的。” 郑丹青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这话轻薄的过了,房中众人却仍旧面不改色,想必贵人平素便是这个样子的。 倒是长者听来,脸上稍微有些挂不住了,忍不住咳了一声。 贵人这才看向那长者,笑道:“兄长别在那边干站着,这里酒是好的,菜也勉强能入口,尤其是这幅画,既然能够弄哭一位美男子,想必就算是赝品,也是有几分看头的。戬郎,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些请兄长入席?” “喏。”高戬躬身应了,引着那长者在案席旁坐了下去。 护卫们多少恢复了些意识,一时间竟然也不知该如何对待这个郑丹青,互相大眼瞪小眼的对视了一番,还是觉得这个身份不明的人站在房里并不安全,于是一名护卫冷冷的走上前,用力的拽住郑丹青的胳膊,就往门外拽去。 同时被往外拽的,自然还有阿普拉。 虽然心中有些不舍,郑丹青却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名画毕竟是名画,能够看一眼也是好的…… 再次回头远远的瞧上一眼,却惹怒了那名护卫。 护卫低声训斥道:“不要再磨蹭了!你们冲撞公主,已经犯下了大罪!今日公主心情不错,没有直接要你们的性命,你们就知足吧!我这就把你们送官发落!” 他的声音虽低,却多少惊动了其余的几人。 那长者回过头来,见状一怔,指着郑丹青向贵人问道:“公主,这两位不是您一同请来的客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