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快雪时晴帖(上)
很多事情,好与不好不过是一线之隔。 自古就有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道理,郑丹青这几日又是一夜之间完成了五十三份的《集经注》,又是抱得美人归的,可谓是官场情场双得意,可谓是羡煞了众人。 当然,个中消息还要慢慢的传出去,现在知道红袖楼的娇儿被赎走的人并不多,至于那《集经注》的事儿,早已被恼羞成怒的范学士压制着,生怕事情传出去之后会丢了他的脸面。 但消息知道的人并不少,那日张何直接着人大摇大摆的从弘文馆正门送进去的,进门后一路上见到的人不知繁几,而摆到范学士眼底下之后,这位老学究的吹胡子瞪眼也被张何手下的伙计看了个淋漓尽致,顺带着回去时,自然没有忘记跟张何等人笑谈一番。 张何毕竟是江湖上的老人了,虽然郑丹青和李隆基都没有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却也早已将事情的模样在脑海中勾勒出七八分来。这时候再听得伙计的描述,便已经断定了一些东西,于是一笑之后便也不去制止,由着这些伙计们四下传扬起这些略显好笑的小事来。 弘文馆里这个故事当然传播的更快,人们对于身边人的八卦之事总要更加热切一些,而且又不少人都是穿过范学士给的小鞋的,如今听说他“偷鸡不成蚀把米”,当然要好生的乐呵乐呵。 恐怕不管范学士如何将这事情压制着,消息也终究会像见缝插针一般,悄无声息的漫散开来。 当然,那都是一些后话与小事了,郑丹青也不会将这些东西放在眼中。包括娇儿的事情,市井间最喜欢的,还是这种才子佳人的戏码。这种故事的传播路数,自然要比弘文馆的事情宽阔许多。 不过说到底,郑丹青并不在乎这些关乎名声的事情。上辈子的职业,让他习惯于悄无声息。一个很有名气的临仿大师?这句话听起来就别扭的很了。正所谓大隐隐于市,他们做这个行当的,还是飞天遁地、悄无声息才是道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最近过的太过舒心、顺畅了些,从今天中午开始,郑丹青的右眼皮就开始不慌不忙的跳起来。 或许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又或许是单纯的睡眠不足。从王府角门出来的郑丹青看了看飘着雪花儿的天色,撑开一把油纸伞,不紧不慢的往洛水桥头走去。 瑞雪兆丰年,这样的日子,怎么看都是一种极好的兆头。 入冬后,与田流坊的清静相反,京城中做字画的行当反而迎来了春天。 毕竟快要到年关了,年关过后又是元宵佳节,国人自古讲究的就是一个礼尚往来,很多人便趁着刚入冬的时候,开始拾掇起能够拿得出手的礼物来。 什么样的人喜欢简单阔气的金银珠宝,什么样的喜欢佳酿珍馐……当然,还有一批人,在京城中尤其多的那么一批有头有脸的人物,你把金银拿去那便是对他们的羞辱,至于佳酿珍馐,他们见过的怕是比市面上的还要精致。他们这批人,有的是有些真才实学的,有些倒也只是附庸风雅,可若是想要在朝廷中攀上一些大大小小的门路,投其所好便是最好也是唯一的选择。 于是乎,每年的到了这个时候,多少华服衣冠就开始出没于书画坊与古玩店中。若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身边往往会跟随着一两个“火眼金睛”的随从,在店家拿出东西时,付着他们主家的耳朵说上一些什么,于是“火眼金睛”也就渐渐变成了“贼眉鼠眼”的气度。 郑丹青走到曲风阁的时候,飞雪正好暂停,他便收了伞,熟门熟路的放到了曲风阁的门边斜倚着,径直走了进去。 这时候的生意果然很好,不大的店面里有三名主顾正在各自瞧着,其中最为冠盖贵气的那一位,正由曲风阁的老板史延亲自接待着。 郑丹青一进门,史延就瞧见了他。刚想上前相迎,郑丹青却冲他笑着挥了挥手,由他先去忙。史延便也一笑微微躬身,陪客去了。 先给自己倒了茶,郑丹青看着史老板新雇的几个年少知客有模有样的给客人们讲述着书画与来历,不免会心一笑,心想史老板还真是经营得当,如今这曲风阁的生意,的确是越发光耀起来。 随意的环顾了一下,明面上挂的东西明显比之前少了,看来最近的生意果然不错,只是不知道剩下的这些存货,够不够史老板支撑到年根底下。 一簇簌簌的积雪从门口的松柏上掉落下来,声音轻轻的,却也能够传到郑丹青的耳中。 这就是书画行的好处,不管你到底懂不懂这些东西,只要是来到这里的人,就都会在第一时间变得小心翼翼、轻声细语起来,仿佛不这样就不能体现自己的高贵,好像不这样就不足以附庸风雅似的。 在这样的氛围下,仿佛连门外的车马上都放轻了许多。 不得不说,整个洛阳城里最静谧的地方,恐怕真的就是天津桥旁的这一片书画行成群之地了。 于是即便无事可做,郑丹青也喜欢到这里游荡一番,即使不买卖书画,偶尔像后世女子逛街似的到处瞧瞧也是不错的,更何况,史老板最近生意兴隆,为主顾们准备的茶水着实不错,就是来喝喝茶、解解渴,亦是很好的选择。 洛水声声拍案,冬雪簌簌敲春。 郑丹青看着曲风阁里人们的附庸风雅,轻轻笑了起来。 正在这时候,一个身穿三成新旧长袍,面露饥黄之色的男子有些胆怯的走了进来。他先四处打量了一番,似乎有些迟疑的样子。 郑丹青一眼就看到了那男子腋下夹着的檀木盒子,眼睛不由得一亮,索性起身走上前来,轻轻笑道:“这位仁兄,这里的茶不错,就算是不买卖字画,一起喝杯茶如何?” 男子三十余岁的样子,过度的枯瘦让他显得格外苍老。 他仿佛是一直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似的,对人十分警觉,见到郑丹青走近时便连退了两步,这时候也只是上下的打量着郑丹青,一脸犹豫警觉的样子。 郑丹青轻笑道:“我也只是客人罢了,不过是自己喝茶无聊,想要找个人闲聊而已。兄台若是还有要事的话,就请自便吧。”
说罢,便欲擒故纵的转身走了回去。 其实心里多少是有些紧张的,那檀木盒子一看便知不是凡品,用那样的盒子装着的字画,恐怕也不是寻常之物。 虽然这个男子看起来实在是清贫了些,却也不代表他手里就没有好东西。 对于好东西,郑丹青很好奇,素来都很好奇。 好在男子还算给他面子,在犹豫踟蹰了许久之后,还是切切诺诺的走到了郑丹青身旁坐下。手中的盒子却没有放到眼前的案上,而是像捧着宝贝似的,紧紧的夹在怀里。 郑丹青便也不着急,只微微一笑后为那男子添了一盏茶,淡笑着同他聊一些天气之类的温寒之事,丝毫不着急去提那盒子的事情。 丰年好大雪,外面似乎又有了些下雪的预兆,但酝酿了许久,却也只从天际上挤出几片零星来。 曲风阁的主顾们来了又走,来去都是两袖清风。做这等高雅的生意,当然不是现钱交易,双方议定好东西和价钱之后,自然由店家第二日送上家门,同时清点银钱。 当然,也有些看准了害怕被人抢去的,偶尔会附上一些定金。但那都是极少的事情,毕竟如今还是“无商不尖”而非“无商不jian”的年代,那种今日说好明日变卦的事情,还是很少有的。 更何况,那等铜臭之气,难免会污了这份书画行的清雅。于是来去之人一清二白,飘飘然附庸风雅。 在这样的环境下,抱着盒子的中年男子终于慢慢放松下来,但仍旧是惊觉的,手从来不离开他那个宝贝檀木盒子,偶尔有人距离他太近,比方说伙计上茶的时候,他都会全身紧绷起来,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那人,直到那人离开方罢。 郑丹青微微一笑,心想想要问出盒子里到底是什么东西的话,看来还真需要一阵子的功夫。 “旁边的董家酒楼除了酒好之外,包子也是一绝,兄台品尝过没有?”郑丹青再次为他斟茶,笑容浅而淡。 看了起来便面黄肌瘦的人,当然对吃的东西很感兴趣。这人果然看了郑丹青一眼,却没有回答什么,只是侧过头去。 可是郑丹青却看到他的脖子动了一下,明显是咽口水的动作。 仿佛抓到了什么点似的,郑丹青淡淡一笑,开始品评起京都的各类吃食来,从洛阳水席说到自家巷子前头的豆花儿,又从胡人的烤rou说到江南的文思豆腐,真是兜了好大一个圈子,才回头杀了个回马枪,一枪见血。 就听郑丹青淡笑道:“如果在下没看错的话,兄台手上似乎不大宽裕?如果盒子里的东西卖不出的话,兄台今天晚上恐怕也会饿肚子罢?” 有一场大雪,鹅毛般簌簌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