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难解丝萝绕劲松
自然宫除正殿之外,前后三十三间房屋,暗合兜率重天之数。其中前十六称‘外仙丹室’;后十六称作‘内神精舍’,独出中央一间静修室,乃峨嵋师长修神养性的地方。 百里文虎带领李凤歧,沿走廊转弯抹角,半日才到静修室门前。文虎站定脚步,躬身道:“启禀师尊,剑仙首徒门外候命。” 里面响起苍老的声音:“快让他进来。”语调沉缓,又微微发颤,显是竭力平息激荡的心绪。 文虎推开房门,朝后做个手势。李凤歧跨过门槛,举目只见孤灯悬顶,空荡荡的斗室纤尘不染。又看墙角内坐了两个人,左边那人赤膊袒怀,腰缠兽裙,是驭兽门的许青铉。而另外一人身材娇小,默默的低着头,看不清面容。 墙壁开了个墙洞,用竹帘遮掩。李凤歧踏进屋子,帘子后面人影晃动,低沉嗓音再次传来:“凤......凤儿,你吃苦了。” 一声“凤儿”,恍若春风,所有的顾虑和忧惧,全都冰释了。李凤歧泪如泉涌,叫道:“师尊!弟子想死你啦!”激动难以自持,若非许青铉起身拉住,他就要闯进帘子大哭。 隔了良久,屋内渐渐平静。乱尘大师道:“好啦,怎地磨砺两年,还那样孩子气?” 李凤歧抽泣道:“师尊莫怪,弟子道行退步,定力大不如前了。” 乱尘大师沉吟半晌,道:“据许青铉所报,你和五台门徒相争,起因是为保护一个女子。我想这些年的流落,你定然与那女子同甘共苦,因此才有那么好的感情。” 李凤歧心里“咯噔”一下,料想许青铉已和盘托出,此事终难回避。何况他对师门赤胆忠心,本没打算欺瞒,当下细述经历——从荒山奇遇,到地宫困居,包括和潇潇的恩怨纠葛,原原本本的如实道来。讲了大半个时辰,临末伏地拜倒,道:“弟子有罪,数次违反门规,请师尊责罚。” 乱尘大师长叹道:“运数天定,人力难改,唯其顺乎自然而已。”随后静默,好象陷入了深思。众人各怀疑虑,思量峨嵋门规宽松,唯独禁绝私通妖孽,但犯禁的是剑仙首徒。师尊爱如己出,大家亲如兄弟,不至于重责吧? 寂静中,只听帘内语音深长,乱尘大师道:“本派元宗祖师高绝莫测,常有惊世骇俗之举。他修造方寸宫殓葬故友,搬动天山‘玉蟾神宫’掩护,又安放离火神剑镇守,由此形成了水底陵墓的奇景。千百年来,峨嵋弟子谨遵祖师‘生魂无入’的告诫,绝不踏入坟内半步。那方寸宫也消迹无踪,最近怎会忽然现世?此事大为可疑。” 李凤歧暗想“方寸宫原来是本派的禁地,我非但擅自闯入,还在里面吃喝拉撒,实在无礼之至。”告罪道:“弟子该死,带了外人擅闯峨嵋圣境,玷污了祖师爷的灵位。” 乱尘大师道:“外人,外人,你是指那......那个叫潇潇的女子吗?她究竟是何来历?” 李凤歧嚅嗫道:“她......她是蝴蝶化身,但心地善良,曾与弟子数度出生入死.......师尊,结交妖类是本门大忌,弟子知罪了,但求放过潇潇,给她个向善自新的机会。” 乱尘大师道:“我也没什么好怪罪的,只想讲个故事,你可愿听?” 屋内众人弯腰垂首,齐声道:“恭请师尊开示。” 乱尘大师道:“好好,你们都听听吧,或许有所省悟。”少待停顿,缓慢开言:“十多年以前,天下的正道强盛,首推我峨嵋派冠绝群山。当时的大弟子名叫桃行健,在他率领下,真武大阵降伏四海妖孽,威震各路仙家,峨嵋派很是兴旺!” 说到此处,乱尘话音升高,自豪之意沛然而发,但话音越来越低落:“桃行健本为忠良后代,天资和品行出类拔萃,是百年难遇的人才。我看他能够胜任‘天龙神将’,便命精演阵法,准备进攻妖皇的老巢东海圣水宫。假如此役成功,即可一劳永逸,靖宁世界,苍生永享安乐之福.......唉,今日反观,欲速则不达,还是怪我cao之过急。” 许青铉插言道:“行健的过失弟子们都知道,旧事重提徒增伤感,师尊请保重仙体。” 乱尘大师道:“讲讲罢,内中的情由,对这些后生或有启发。”接着道:“我们足足筹备了三年,终于时机成熟。九门高手全体出动,圣水宫外排开阵势,只待四海妖魔聚齐,再发起攻势一网打尽。可就在总攻前夕,‘天龙神将’桃行健却意外失踪了。到了黎明时分,妖皇率领群魔倾巢反击,真武大阵失去主将,很快分崩溃散。众多高手死的死,伤的伤,可怜诺大峨嵋玄门,十停精英折损九停。青铉,文虎,你俩都曾亲历此战。惨景历历,犹似昨日,你们还记得吧?” 百里文虎黯然低头。许青铉脸色惨白,嘴唇哆嗦,好象痛到了极点,轻声道:“别说了.......师尊,别讲了.......” 乱尘大师恍若未闻,继续讲道:“我们败得虽惨,但同门情深,谁也没有怪罪桃行健,只是担忧他的安危。回山后大伙儿分头寻找,不久传来行健的消息,却令所有人心寒。原来那晚桃行健私自出走,却是为了一个凡间女子!他两人相恋日久,暗地里订下了婚约。大战之前那女子找到行健,声言若不与她远走高飞,她便要毁约另嫁别人。唉,可叹修持多年的天龙神将,仍过不了美人关。行健为了娶那女子,抛弃师门临阵脱逃。此事很快传遍三山五岳,非但妖邪幸灾乐祸,连正派仙家也引为笑谈。世间流传谚谣‘峨嵋道法冠宇宙,天龙神将逃夭夭’,指的就是这桩公案。从此咱们一蹶不振,声誉一败涂地。” 竹帘内话语喃喃,乱尘大师象寻常老年人那样絮叨着:“声誉......声誉算什么?值多少钱一斤?最让人伤心的,是亲手教养的徒弟一去不返,就象家里孩子失散一样。后来九门弟子遍寻四方,最终找着了行健,他却执意不肯回峨嵋。清铉,你见过他,他怎么说来着?” 许青铉虎目含泪,哽咽道:“行健自认罪孽深重,无颜面对师尊和众位兄弟。他说,从此隐居忏悔,今生今世不敢出世,请师尊宽怀勿念,只当他.......只当他已经死了罢。” 乱尘大师笑道:“好个‘死了罢’,正所谓‘天下雨,娘嫁人’,半分勉强不得。” 关于峨嵋早年的败绩,李凤歧略有所知,那“峨嵋道法冠宇宙,天龙神将逃夭夭”的俗谚,也是多有耳闻。他只当天龙神将因为懦弱才怯战,辱没了峨嵋派的威名。每每外人提及,总是耻于应答。今天听乱尘大师叙说,方知桃行健重色轻义,其行卑劣比想象的更逾百倍。 李凤歧气得满脸通红,忍不住道:“为了女人背师弃友,简直猪狗不如!此等卑劣小人,死了倒比活着好!” 乱尘大师道:“凤儿,我讲这些陈年旧账,正是怕你重蹈覆辙,日后为了女人背弃师门啊。” 如同寒风吹拂秋蝉,李凤歧身子抖战,一下子愣住了,脑子里回响“我,我为了女人背叛师门,我怎么会.......我为了谁?” 乱尘大师道:“东海之战后,峨嵋派元气大伤,四海妖孽趁机作乱,天下一片血雨腥风。数年间,我到处寻访营救,收养了百余名孤儿,只待悉心教养,成为复兴峨嵋的栋梁砥柱。凤儿,你是天龙神将的人选,身负万钧重担,千万别让我们失望啊。” 李凤歧哑口无言,心头怦怦乱跳,暗想“我为女人背叛峨嵋.......师尊所说的女人,莫非指的是潇潇?” 一念方生,果然听乱尘大师道:“那个和你交好的女子,原为蝴蝶精所化,无论好歹善恶,总归是妖精异类。平心而论,妖类之中也有天性善良的。然则何者为妖?废弃伦理道德,自由自在,无法无天,只是顺乎自身的欲念行事,此乃妖类的共性!率性而为,过失必多,容易被真正的恶魔利用。多少天真的精灵,受妖皇教唆,不知不觉造下荼毒世间的罪孽。正派子弟与之相交,难免失足遗恨,这也是峨嵋派严禁结交妖类的原因。” 一席话,说的李凤歧汗流浃背。他伏地连连叩首,道:“师尊明鉴,弟子虽与妖类相识,仅止萍水交情,绝对.......绝对没有什么非分欲念。” 乱尘大师语气放缓,道:“男女之欲,天理常情,咱们玄门和佛家不同,并不禁止门徒婚娶成家。凤儿你也长大了,想女人无可厚非,男大当婚嘛,只是应当合乎人伦大礼,明媒正娶才好。师尊熟思深虑,替你找了一位绝妙佳配,你们这就见见罢!” 随着乱尘的呼唤,角落里的那人应声起立,缓缓走到灯火明亮处。只见秀眉如黛,俏面似花,婷婷身姿略显稚气,是一位豆蔻年华的少女。 乱尘大师道:“凌波,见过李师兄。” 那少女颔首施礼,道:“李师兄,你好。” 李凤歧呆若木鸡,怔怔的望着凌波,眼里一片迷茫。 乱尘大师道:“你跟凌波自幼相伴,一块儿长大的,感情是不用说了。何况你俩同为剑仙弟子,成婚后精修剑术,相互切磋,对我们峨嵋派的复兴大有好处。再说,凤儿娶了师妹,还会想那蝴蝶精么?呵呵,这桩婚事三全其美,凌波你可乐意?” 凌波道:“谨遵师命,万死不辞。” 听了两人对答,李凤歧只觉脑袋发懵,嘴里叽哩咕噜:“这,这怎么回事?......不行!哪有这样,这样乱点鸳鸯谱!凌波你也是的,什么万死不辞,要上刑场砍头吗?” 凌波泰然自若,半点矜持羞涩也没有,活象观音座前的护法龙女。李凤歧既好气又好笑,寻思“难为我这师妹,婚姻大事毫不在意,恐怕师尊要她嫁给猪八戒,她也照办。” 乱尘大师道:“咦,凤歧你还不情愿么?人家凌波哪点配不上你?瞧瞧相貌,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品性温柔娴静,世间哪找第二个?哼,莫非你痴心妄想,真要讨个天仙作老婆?”越说越严厉,腔调口吻,酷似严父教训儿子。 李凤歧结巴道:“这个......不是,弟子怎敢.......我是想.......师妹年龄尚小,谈婚论嫁似乎早了点。” 乱尘大师语气转和,温言道:“你今年十六了啊,凌波小你两岁。世俗民风,此时聘嫁正当合适。你们可以先订婚嘛,过两年再圆房也好。嗯,自明日起,我就传你俩‘清风剑’和‘鸿冥剑’。小夫妻双剑齐出,剑仙门实力大增,真武阵法指日可成!” 李凤歧脸红到了耳脖子,偷眼望向凌波,真个美如玉雕,纯似冰雪,但神情过于沉静,隐隐给人冷若冰霜的感觉。他心头发慌,脑中瞎想“师妹也算极美的美人了,可是相比潇潇,总是少了点活泼的意趣。” 见他半天不答允,乱尘大师又着急了,讨债似的追问数声。李凤歧恰如没嘴的葫芦,雨打的蛤蟆,张口结舌如痴如呆。许青铉看不过去,劝道:“师尊,他俩相别几年有些生疏,若论婚姻来日方长嘛。况且强扭的瓜不甜.......” 乱尘大师打断话头,道:“什么来日方长,峨嵋存亡只在旦夕,必须早日炼成真武阵法。你别多嘴,看我玉成好事!” 一直沉默的百里文虎,忽然开口道:“此事不妥!” 文虎处事精思熟虑,更兼道法高绝,是峨嵋派极重要的人物。他的意见往往能切中要害,乱尘大师不能忽视,问道:“你的意思,他俩成婚不妥当?” 文虎道:“师尊,请不要再谈此事。” 乱尘大师暗料必有隐情,于是吩咐:“凤儿,凌波,你俩暂且回去歇息。明天清早再来,我要口授剑法秘诀。特别是凤歧,你可仔细了,须得尽快炼成‘鸿冥剑’,三月后委任你作峨嵋大弟子!倘若懈怠,咱们前账后账一起算,到时别怪师尊无情!” 打发走两人,乱尘大师又问:“好了,他俩已经退下,文虎有话直说罢。” 文虎道:“师尊,当着凤歧的面,不该谈论男女****。” 乱尘大师道:“为什么?” 文虎道:“凤歧年少,尚不知情为何物。他对那蝴蝶精或许有些好感,未必痴心相恋,日子久了自然淡忘。而师尊大谈男女之情,又举出桃行健的事例,本意讲明‘色能乱志’的道理,却正好点醒了他——原本懵懂的少年,这下子什么都明白了。凤歧定会思念平素交好的女子,越想越入迷,五分好处当作十分,意中人变得完美无瑕。自此相思入骨,万死难改其心。至于师尊提到婚嫁,愈发将他引入迷途。凤歧如要考虑婚娶,怕不会是凌波,而是那个身份可疑的蝴蝶精。” 帘子后边寂寂无声,屋子里面气氛凝重。过了良久,乱尘大师道:“确实......确实欠妥,那该怎么办才好?” 文虎道:“凤歧本性纵逸,多年强装稳重,压抑的太久,一旦动情便若江海决口。古语云‘疏顺导滞’,对他还应慢慢的劝导,切忌用强。” 乱尘大师精心安排的姻缘,到头来适得其反,懊恼道:“男女之事本就麻烦,我一个三百多岁的老光棍,如何弄的清楚?文虎你结过婚的人,熟门熟路,早该提些好建议嘛!哎呀,每件事都要我cao心,我,我,我不是师尊,我是你们的佣人老妈子!......”絮絮叨叨的抱怨,发了会脾气,最后长叹道:“文虎,你脑筋比我好使,你当峨嵋派的师尊罢。” 许青铉大惊,道:“师尊何出此言!” 乱尘大师道:“修仙的人天性洒脱,最烦应付杂务琐事。近年培养新的弟子,我已耗尽精力。然则妖魔势力强盛,正道日渐衰微。真武大阵复原之前,我唯有炼成‘剑魂’,才可抵挡魔道的攻势。唉,危机四伏,力不从心,我早打算退位让贤了。文虎身为驭兽首徒,道行德行无人可及,正该执掌本派事务。” 文虎不动声色,拱手道:“师尊容禀,弟子此来,原想辞掉职任。” 乱尘大师道:“辞任?辞什么任?” 文虎道:“弟子俗务缠身,几年内要下山料理。但恐弟子莽撞,此去连累峨嵋派,故请除掉驭兽首徒的身份。” 乱尘大师道:“你,你连驭兽首徒都不愿当.......” 文虎道:“铉叔年长忠厚,可接任弟子作驭兽首徒。李师弟已回山,正须历练,派中事务可由他接管。” 许青铉闻言色变,道:“我当首徒,文虎师兄,你.......你是说笑么?” 乱尘大师嘀咕道:“清铉呆头呆脑的象根木头。看看大门,跑跑腿儿还行,叫他掌管驭兽门,分明赶鸭子上架。” 文虎道:“方今动荡,宜静守韬晦,不宜妄动轻取。铉叔沉稳,正合率众安守门户。等弟子料理完俗务,自当回山效力。” 乱尘大师沉思半晌,怅然叹道:“文虎拿定的主意,天王老子也没法更改。好吧,我允准了,只要清铉做好几件功德,我就让他当驭兽大弟子。”略微停顿,语气转而深长,叮嘱道:“你要下山,我不勉强。但你性子沉猛坚韧,平生快意恩仇,家国兴衰看得极重,杀伐之间又有失宽仁。此番所谓的‘俗务’,想必又是一场血战。唉,连累师门事小,丢了性命怎么办?送你八个字——‘顺天应命,柔能克刚’,不如意时,不要逆天行事。” 百里文虎默然,眼睛里怒芒隐现,仿佛岩石下熊熊燃烧的炭火。 翌日清晨,李凤歧奉命前来学剑,隔着帘子听师尊讲授,记牢了自去修炼。凌波与他同修剑法,因文虎的那番话,两人的婚姻没了下文。可这事不知怎么传开了。众弟子年幼好事,看见他俩就笑,有些嘴碎脸皮厚的,当面直呼“李师兄,李嫂子”。凌波素性空灵,听了只当玩笑,全然不在意中。李凤歧却哑巴吃黄连,满肚子苦楚无从倾诉。 果然不出文虎所料,自此之后,李凤歧情思萦怀,越发思念潇潇。平日吃饭穿衣,眼前是潇潇的影子;起坐行路,耳边是潇潇的话音。月亮出来了,那是潇潇的笑颜;天上落雨了,那是潇潇的泪珠。有时候路过河边,望着滚滚的河水,他会突发奇想“如果她要我跳下去,我会不会跳?”随即心念坚定,暗道“一定跳,岂止跳河!她让我上刀山,下火海,我决不皱皱眉头!” 胡思乱想聊以自遣,终有梦醒的时候。李凤歧无以解闷,只好借酒浇愁,厨房的酒坛喝光了,又跑到“三村附邻”找酒喝。日子一长,人皆纳罕,都觉剑仙首徒行为颠倒,象是变了个性子。众弟子议论纷纷,有说“李师兄每天喝得烂醉,莫非在炼‘酒鬼大法’?”有人道“哪有那种道法!酒瘾那么大,多半得了什么怪病。”又有人道“不喝酒也古怪啊,我曾见他独自坐了几个时辰,就冲着一朵花发笑,跟傻子似的。” 议论传入自然宫内,乱尘大师忧怒交集,料想文虎言中,那小子果真害了相思病。叫来训斥,骂他“不长进的东西,成天只知发昏思春!既想女人,给你找个如花似玉的媳妇,你又不要!到底怎样才肯安心修行!” 骂完乱尘发狠,愈加催逼他炼剑,把文虎“慢慢劝导”的话抛到了脑后。李凤歧只得强打精神,日夜打坐运功。但修道最忌急进,他满脑子杂念丛生,恍恍惚惚的,如何修炼道法?按剑仙首徒的功底,“鸿冥剑”三月可成,他却练了两年有余,才勉强掌握剑法的要领。 这年岁末,许青铉功德行满,接任了驭兽首徒。乱尘大师稍感欣慰,宣布李凤歧为峨嵋大师兄,传他天龙神将独有的“定阳针”剑法,年节过后便率众修炼“真武大阵”。弟子们见惯李凤歧颓废模样,总觉“大师兄”名不副实,只是师尊用来安慰爱徒的头衔。为免李师兄尴尬,那段时间大伙儿刻意避开他,见了面也支支吾吾,不知说些什么好。 这一天,大雪初晴,驭兽门欢声笑语,众弟子齐向许青铉道贺。李凤歧的居所却冷冷清清,半个访客也没有。他乐得轻闲,独个儿靠墙坐地,望着白雪皑皑的璇玑峰出神。 忽然,房门“吱呀”开了,一个矮小身影蹒跚走来,径直走到李凤歧身边,默默挨他坐下。过了半天李凤歧才觉察,低头看时,一张雪白粉嫩的小脸映入眼内,却是剑仙门幼徒东野小雪。 李凤歧道:“你来这儿干嘛?”随口一问,视线又转向窗户。 东野小雪道:“大师兄,教我炼剑。”伸出小手,轻轻放入他的掌心。 李凤歧微感惊讶,寻思这小女孩儿天生沉默,几乎从不开口,怎会偏跟自己搭腔?讶异片刻,又复厌烦,淡淡的道:“你找其他人教罢。” 小雪也不再求,也没哭闹,静悄悄陪他坐着,一直到日暮掌灯时分。 此后半月,小雪每天必来屋中。问她作甚,总是那句“大师兄,教我炼剑”。倘若不理她,也就或站或坐,安安静静,影子似的陪伴身旁。李凤歧暗觉奇怪,对她道:“我教你炼剑可以,但须老实告诉我,谁叫你来的?” 小雪直摇脑袋,大眼睛清澄澈亮。李凤歧道:“那么多师兄师姐,为何单找我教呢?” 小雪道:“我不跟他们说话,他们不跟我说话。” 李凤歧幡然省悟,思量这孩子性格孤僻,不太合群,又看我也没人理会,正所谓“物以类聚”,自然而然的来亲近我。念及于此,大有同命相怜之感,点头道:“好啊,你跟我学剑,可不许偷懒。” 小雪粲然而笑,清秀的脸蛋,首次绽开鲜润的颜色。 于是自那天开始,李凤歧传授小雪剑术。但他素来散漫,想到什么就教什么。小雪年幼根基浅,哪里领会得了?教几天两人都烦了,索性丢开手,山前山后四处游玩。李凤歧抱小雪摘果子,小雪给李凤歧编草冠,抓山雀,堆雪人,追逐游戏,乃至呵痒嬉闹。小雪变得越来越爱笑,那股孤僻傲气大为减弱。活泼的孩子人见人爱,更何况玉雪可爱的小女儿?相处数日,谈笑渐多,跟众人的感情愈发亲厚,师兄师姐们对她倍加疼爱。消融了多少隔阂,小雪总算融入了峨嵋玄门。李凤歧看了高兴,经常和她玩耍,苦闷日子有了点乐趣。
转眼腊月已尽,新春将至,一年一度的“竞德大会”隆重举行。乱尘大师有心考验新任大弟子,只说尚需闭关数日,让李凤歧代为主持。 盛会历时七天,各门比试道法。最终风雷首徒何九宫,遁甲弟子楚晴,摄魂高手兰世海胜出,各人辈份升级,领受更重要的职任。李凤歧强忍酒瘾,打起精神安排调度,直累得神思疲惫,幸喜老成弟子辅佐,本次竞德大会顺利结束。 好不容易盼到元旦,祭过了祖师爷,诸事已毕,有父母妻室的弟子回家探亲,孤身没家的也放了假,多数去附近乡村过年,峨嵋三峰冷清了许多。李凤歧连日劳顿厌倦至极,终于空闲下来。这天夜深人静,他理开了床铺,打算好好的睡上一觉。 上chuang合眼,睡意涌来,忽听门板“笃笃笃笃”敲响。李凤歧翻转身面朝里,被子蒙住脑袋,只听敲门声恍如油锅迸豆,又脆绷又急促。他满肚子没好气,坐起来大吼:“屋里没人,别敲啦!” 吼过之后,略微沉寂,门板又响起来,这次恰似漏壶滴水,哒哒的没完没了。李凤歧火冒三丈,翻身踢开被子,跳起来道:“敲,敲什么敲?年祭完了,探亲的人我支派了!小孩子们也安顿好了!还要怎样?整天没日没夜聒噪!还叫人安生不?敲,敲******丧门星!” 口中嘟囔咒骂,几步过去拉开房门,外面却空无人影,月光洒满院子,满地积雪莹莹生辉。李凤歧走进院落中央,一边左右张望,一边寻思“派内诸事停当,谁会半夜找我?”忽见东墙根树丛微动,藏着什么东西。他眉头紧皱,喝道:“小雪你个淘气包!大冷天到处藏猫,当心我打你屁股!快给我出来!” 平常招呼小雪,她总是欢跃而出,这回却半天没动静。李凤歧留了意,暗想“莫非有jian细潜入?”念及此节,手捏剑诀运气戒备,瞋目叫道:“那儿是谁!快出来,再不出来我要放剑了!” 树丛“沙沙”晃动,忽然站起个影子,纤弱苗条,绝非小孩子的身量。李凤歧急退两步,指尖剑光闪烁,沉声道:“站住!尊驾何人?”那人走到院中站定,月色照亮脸庞,只见美若幽兰,清似玉梅,眼眸中泪珠儿泫然欲坠。 李凤歧呆了,喃喃道:“你......你是.......你是潇潇!” 潇潇道:“凤......凤哥。”刹时泪流满面,冲到跟前投身入怀。李凤歧张开双臂搂住她,狂喜感伤,百感交集,随热血涌上心头。两人紧紧相拥,久久不愿分开,这一抱,胜似千言万语,所有的思恋,悄悄流入心田,无须再用言语表白。 不知何时,天空飘起雪花,李凤歧微觉凉意,醒过神来,放开潇潇仔细端详。分别近两年,她身材更高了,样子更美了,黄毛丫头的稚气消没殆尽,已是一位婷婷玉立的美丽少女。李凤歧心摇神醉,道:“你才刚叫我什么?” 潇潇兀自流泪,哽咽道:“凤哥哥,头回见面时,我就这么叫你的.......凤哥,我好想你,啊嗤!”猛地打了喷嚏,泪水沾湿了李凤歧半边脸,她自觉滑稽,忍不住咯咯发笑。 李凤歧道:“又哭又笑,小狗撒尿,冰天雪地的还胡闹哩。”说着领她进屋,扶到床上躺好,又用被子盖好。伸手摸她身上,仅穿茧绸衫子,心下不由黯然“行色如此单薄,她的境遇也不好,一定吃了很多苦。”怜意油然而生,温言道:“你好生歇息。我这床铺又软又暖和,比那千金小姐闺房里的.......” 说到这儿,他打住话头,耸起鼻子嗅了嗅,脸上露出难堪之色。原来潇潇体香若兰,令人心旷神怡。而那褥子半年没洗,李凤歧又爱躺着喝酒,被子酒气熏天。一香一臭,两种气味混合散发,要多难闻有多难闻。李凤歧红了脸,挠头道:“被子有点脏,可熏坏你了。我......我出去给你找新的.......” 潇潇抱紧被子,笑道:“不碍事,明儿天晴了,我帮你洗。”目光柔静似水,悠悠的道:“一辈子,我都为你洗衣叠被,好么?” 古代言情含蓄,这么说相当于托付终生了。李凤歧如闻,魂魄轻飘飘似飞入天堂,情不自禁将她揽入怀中,俯头亲吻。他头回亲一个姑娘,不知就里,只顾劈头盖脸的乱嘬。潇潇婉然承应,柔顺的迁就他。激情逐渐平静,四唇相接,这才尝到脉脉相悦的甜美滋味。 过了良久,李凤歧醒过神,感觉潇潇身子热乎了,撒手放开她。潇潇缩进被窝里,李凤歧坐在床沿,两人相互看着笑,讪讪的不好意思。李凤歧道:“隔了这么些年,你怎么今天才来找我?” 一听这话,潇潇笑容登敛,道:“自巫山分别后,我和花爷爷回山救人。没多少日子,那些正派弟子又来追杀,我们东躲西藏逃命,云贵川各地都走遍了。前些天花爷爷旧伤复发,唯恐正派中人趁机追到,于是发狠逼我离开。我不愿走,他忽然变得好凶,说是要吃了我补充法力,真的,现出原形撕咬.......” 她越说越伤感,低头拭去眼泪,吁了口气,道:“我无处可去,只好壮起胆子,上峨嵋山找你。” 李凤歧奇道:“止僭障隔绝外人闯入,你如何进得山门?” 潇潇道:“峨嵋玄门隐匿方外,微茫难寻,这原故人皆尽知。我在山脚转悠多日,找不着上山的道路。前天遇见个小女孩,四五岁光景,摘梅花时从树上摔落,要不是我出手接住,她就掉悬崖里去了。事后小姑娘自称剑仙弟子,邀我上峨嵋山做客,说她的‘李大师兄’会答谢我的救命之恩。我听她讲出你的名字,料想多半是真的。于是按照她指明的路线,从后山偷偷摸到了你的门前。” 李凤歧恍然,说道:“那小女孩是小雪,剑仙门年龄最小的女弟子。常在山下村塾念书识字,如今学堂放年假,她象摘了笼头的野马,只管到处乱跑淘气。” 潇潇笑道:“小小年纪,恩怨分明,你这师妹长大了是个人物。” 李凤歧沉吟道:“小雪年幼无知,倘其他弟子发现你的身份,那倒有点麻烦。为今之计先暂时藏在此处,待我慢慢禀明师尊。” 潇潇道:“你师尊能容我么?依我看,咱们还是悄悄下山,另寻隐秘处安身。” 李凤歧胸有成竹,道:“尽管放心,虽然门规禁止结交妖类。但你是我的什么人?岂可一概而论?等我解释清楚,师尊他们自会对你另眼相待。” 潇潇道:“唉,不管了,是死是活,反正我不跟你分开。”说着打个哈欠,星眸朦胧,道“我啊,是块牛皮糖,你想甩都甩不掉。” 李凤歧道:“你也困倦了,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咱们再计较。” 潇潇往床角里边挪动,空出个位置,笑道:“我才焐热的地方,快来暖和暖和吧,你可别欺负人,仗着力大跟我抢被子。” 假如两人同床共枕,后续之事可想而知。李凤歧心神一荡,便欲宽衣解带,脑海忽然闪过师尊的话语——“何者为妖?废弃伦理道德,只是顺乎自身的欲念行事,这是妖类共性!”又有“想女人无可厚非,应当合乎人伦大礼,明媒正娶才好!” 他暗自惊心,想到“潇潇修炼成人身,垂危之际也没现出原形,显然和寻常妖类已有区别!由妖变人的紧要关头,她正该熏习人伦道德,尽早修成真正的人类,”继而又想“据师尊所言,妖类藐视伦理,行事随心所欲。今夜我若跟潇潇同床,岂非滋长她的妖性?我李凤歧处世顶天立地,定要光明正大的娶她为妻,鬼鬼祟祟的偷欢,那是欺辱女孩子的下流行径!” 打定主意,李凤歧道:“我睡地上。”找块青砖当枕头,叉手叉脚的仰身躺倒。 潇潇与他心曲相通,看情形已明所以,感动中略带失望,柔情悱恻,对他只有加倍的敬爱。当下别无多言,乖乖的拥被而眠。 一宿黑甜,李凤歧心宽意满,加之疲痨未消,日上三竿才醒转。醒来发觉脑后青砖没了,垫了软绵绵的枕头,身上盖了厚厚的棉被。他支起身左右顾盼,只见床铺整洁,窗明几净,地面打扫的光洁明亮。小桌子中摆放两碗梗米粥,咸蛋,烧卖,剁椒,腊rou四样小菜整齐精致,热腾腾的香气四溢。 李凤歧大喜,跳起来抢到桌边,瞅准腊rou伸手就抓。潇潇提个水桶走进来,见状忙道:“哎呀,有筷子啊,这人,跟猴儿一样,吃东西用抓的。”放下水桶,搬凳子让他坐好,又将碗筷摆到面前。 李凤歧一边吮指头,一边打量潇潇,看她身穿棉布褂袄,头裹白帕,一副村姑打扮,简单朴素更显清纯。李凤歧暗觉好笑,问道:“哪儿找的庄户行头?” 潇潇笑道:“我醒得早,后山村子里去逛了逛,恰巧今天十五赶集,各样吃食用具都有卖的。我用绸衫子换了些东西,回来扫地抹窗,待会等你吃完饭了,我再拆洗被褥。”说着,摸了摸额角,欣然道:“不知怎地,见到你之后,我胆子大多了,跟生人也敢谈买卖。” 李凤歧嘴里塞满饭食,含糊道:“这就叫作身正胆气壮,又不是妖邪,如何怕见人?......唉,这菜好吃,就是没酒。” 潇潇道:“凤哥,你把酒戒了罢。我听人说,男人喝了酒喜欢打老婆。我怕.......” 李凤歧道:“不怕,我怎会打你?绝对不会!”放下筷子,指天发誓道:“从今往后,我若欺负潇潇。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就算死了也变乌龟王八蛋,十七八辈子翻不了身。” 潇潇“噗哧”乐了,道:“胡说八道,没酒也发酒疯。”目光游移,瞅见梁缘上挂的一物,惊喜道:“哪来的这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