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蹙罢红妆思委偕(上)
车玥并不算得过于偏北,时候又差不多已是早春,虽是不见了严冬的那般凉气袭人,但登上翠祁山时项矜惜还是因衣裳实在过于单薄已冻得双唇泛紫。项矜惜知道项鸿枭想找到她,必会在京城所有她可到之处遍布罗网抓她回宫,这里便是她所能躲避的唯一去处。 此时翠祁山高处还是冰雪未褪寒气极重又湿又冷,紧密的松柏被冰雪覆盖了一半,像是斜披袈裟的老僧,银装素裹又蓊郁青青。项矜惜还是穿着单鞋在浅薄的冰层上似是无知无觉地不停走动,好像要使尽所有力气奔向山巅尽头。 即便项矜惜走得再缓慢再小心,也还是终于因为寒冷而踉踉跄跄重心不稳,脚下一滑便猝然地倒下去。等到她趴在地上许久,又重新积蓄了力气才终于慢腾腾地爬起时,她才发现左腿已在方才落地时被冰层细细地划开一道伤口,淌出的血流汩汩地浇注到结冰的僵硬地面上,成了在她通体冷透的身上唯一的温度。 她强撑着不肯落下眼泪,踉跄着又不知痛地爬起来,也不知一向金贵生养几乎不曾受过伤的她究竟这般强行忍耐着要去往何方。 一步 两步 再一步 轻微的足音就如同青松上积雪稍稍融化落水的滴答声,她一步更比一步走得愈加艰难和无力却在心底愈是高燃希望。绣鞋在冰层上被打磨得更为单薄,她还是一心行走无知无觉。 直到看见两块巨大的石壁后项矜惜却终于能够用尽力气使双腿笔直地地稳稳站立,僵硬地扯出笑脸,仿佛她要倾尽终生所赴的终点,便是眼前。 两块石壁下方是一处极小的洞口,小到连项矜惜这般瘦弱的女子两人并行钻进去也有些许费力。进了里面才发现其实是极为宽敞的山洞,由于出口小自然要暖和一些,显得没有那般凉寒刺骨。 她在距离洞口几尺之内蜷缩起来靠紧墙壁,也不想着自己还在流血的双腿,就安静如斯地定下心来回想着她和司空云澈,所有的一切:第一眼见时,她和丫鬟仅凭着好奇偷偷上翠祁山取乐,远远地就看见了他。他一柄寒光宝剑使得气贯长虹瞬间斩落桃花无数,纷纷扬扬地洒落在她的面前。 隔着粉色的天幕她就这般与他开始了惊鸿第一眼,他注意到身后有窸窣的脚步声传来,回眸一望时他似乎是因被人发见而慌张不已,却也明眼识人,仅凭她的一身穿着便恭敬地下跪行礼:“微臣见过九公主!” 她微笑着对他说不必多礼,却也就定在十步之外,没有再上前,就看着面前的人自己直身站起来。她盯着他目不转睛地看,又并非是一见而定的男女情意,不过是好奇这般相貌端庄儒雅的男儿怎会披起戎装,当了武将。 察觉到目光锁在自己身上,他却似乎被盯得感到无比羞赧,双颊隐在还未落尽的桃花间,竟透出成片的粉色来。他僵硬地以有要事在身不便逗留推诿,就要转身离开,背影仓皇得就像夜引惊弦的苍鸟。 是他筹划了一场万无一失的预谋邂逅,他本再意图深入,直到看见她,全身清澈得毫无微垢,凤目里有流光暗动,震得他只能作罢,不敢再做停留。 他已走出数十米远后她才发现他走得太过匆忙,居然遗落了佩剑。然后她拾起来提着裙摆快步赶上去,犹如这一段堆满阴谋的感情从一开始便只是她全力的主动追逐。 后来又是在翠祁山,暴雨骤至时他二人寻得这个山洞生火取暖,火光划过她温润的唇色,他丝毫不能自已地吻了上去,他不辨真假地脱口说爱她,愿意倾尽终生守护,定不辜负。她把头贴过去枕在他的肩上说,“如果有一天你找不到我,记得来这里,我一定在此等你。” 直到后来他二人出双入对地出现,他的主人心满意足地称叹他竟可如此简单便把项矜惜骗到手里。说出这句话时他怔得口不能言,许久才像恍然大悟一般叹惋:原来,这并非是一处满是风流的郎情妾意,而不过一场骗得痴心的阴谋诡计。 她却始终不知,这不是一段风花雪月的感情。 不过是仅做开端的计谋。 计谋而已,如何该恋怀于心? 她在山洞里忽然就顾自地暗笑了起来,无话出声依然美好绝艳。尽管黑暗和寒冷随着天色渐晚越来越急促地覆压下来,她也不过是在想,等他记起她说的话,以他的才智必定能摆脱官兵带她离开,她就可以从此长倚良人身畔,就从此乘风倚天,从此策马扬鞭,踏尽沧海雪原,相醉半世把酒言欢。她就这般安静地抱紧自己犹如孩童一般坐着,知道他一定记得,她相信他一定会来。 司空云澈还在为项矜惜的失踪而满腹疑惑,坐立不安,正诧异中时却见一柄飞刀直直透过窗户插到柱上,一下的声响后就如投石入湖般平静如初。他忙取下飞刀取下查看被订住的纸条,其上不过短短七个字——“项矜惜被逼联姻”。字迹熟悉,娟秀有力,显然出自赵雪姬。
他瞬间烧了纸条明白过来项矜惜为何要逃,瞬间知道了她一定在哪里,也瞬间想起虽然山下已是早春,翠祁山上还是严寒未褪甚为凄冷。加之山上毒蛇无数,此时必然还在洞中冬眠,未及苏醒,项矜惜若此时在那怕是危险重重。 可是就在他刚要翻身从房檐偷偷出去解救项矜惜,却忽然一下子像临近熄灭的油灯一般顿住脚步无力再动。他知道如若独身去见项矜惜,她必会要他带着自己私奔,可是将会因此为二人招来车玥南亓的两国追杀。车玥必然不会伤她,可若是一旦落入南亓手里,他二人必是死路无疑。他早已是整日战战兢兢丧命尚且不惜,却不得不顾及她的性命。 他苦笑着叹息出一声:“联姻?联姻也好,如若能在车玥亡国前能嫁到北辰去,虽是从此在一陌路人怀里,也总不至于跟着我整日提心吊胆,一刻不防就失了性命。”随即他逝去眼里灼热湿润的痕迹,先是无力再是狠狠用力地打开房门,先是低头不语又昂首大喊着:“我知道九公主在哪里。” 尽管连夜赶路,他行到洞口前时天也已要大亮了,借着天边透过的光亮他才惊异地发现,她虽然全身狼狈还有伤口裸露,却和距她不足十米的亦是在睡中未被惊扰的蛇群安然无事地相处了一夜。 他竟不知晓,她的本该是一片恐惧的安然只谁能解。 他把她抱出来,微明时的阳光也有些刺眼让她不再浅睡,睁开双目看见眼前的人,一瞬间就笑得勾魂夺目无法替代,贴紧他的胸口便开始出声说起话来,“云澈,我就知道你会来的,你一定会来的。你带我走吧,我们这就离开,我们这就放下所有离开。我跟着你,浪迹天涯我也跟着你。” 谁知司空云澈却是丝毫不见笑脸,只是望向冲这里赶来的路,将她从怀里放下来。远远地有一队官兵陆陆续续地跑过来,看见她跪了一地就齐声高喊:“恭迎九公主回宫”。 她忽然就像受惊的梅花鹿一般紧靠在他身侧,攀住他的手臂不肯松动,近乎乞求地语无伦次,无法抑制住委屈地哽咽着大哭起来:“云澈,云澈你带我走吧!你知道吗?我父皇我父皇要把我抓回去,把我抓回去与他国联姻,我不要,我不要,除了你我死都不嫁给别人!你带我走吧,你现在就带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