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阳平坡
赐支河曲西南面的山麓中,有一处被群山环绕的谷地,因其地形避风又生有冬季牧草,一直以来都是先零贵族的越冬之地。然而今年在这里越冬的人数比往年都要多。贵族的毡帐依然占据着最好的位置,阳平坡周围牧草稀疏的坡地上也落满了牧民的庐帐。 已是先零陆续到迁徙到阳平坡后的第十日。 夜色已深,天幕幽沉。忙碌了整日的坡地上终于暗沉了灯火,归于寂静中。唯有二王子跖勒的帐中仍有暗暗的灯火闪烁。细听,正有两个男子在帐中低语。 “换粮食的车队已经回到族中。父王大喜,今日已经和我说要让你主管族中的牲畜粮物了。”跖勒颇为得意地望着眼前的素衣之人,“孟珏,许多老族人也已经开始接纳你了。” “多谢二王子相助,让岸良升做车队的领队。”孟珏右手扶肩行了一礼,慢慢道,“岸良处事老练,又在车队走了多年,的确能干。” “你也不必谦虚。若不是你先前指点我说赵充国的汉军不会再深入羌地,我又怎会斗败了零格和图遂,在族中立了威?” 孟珏微微一笑,“二王子之志不在零格和图遂。隐忍太久恐怕会失了锋芒。”他说着眼锋微扬,看向跖勒,“是拔刀的时候了。” “你的意思是?” “明日。” “明日?”跖勒愕然,眼中有些不自信的神色。 “二王子觉得还须准备些时日?” 跖勒迟疑着点了一下头。 “二王子这么觉得。大王子必然也这么觉得。所以现在才正是最佳的时机。汉人讲究兵贵神速,出其不意。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跖勒摇头道,“左领零格和右领图遂都已迁入阳平坡。他们领下的牧部也散在阳平坡周围,如果动起手来,他们恐怕不会在帐子里干看着。” “所以二王子明日会以狩猎祭山为由,邀左右二领入山中打狍子。” “我不在族中?”跖勒有些困惑。 “二王子不在族中,大王子的戒心才会消除。二王子只需将训练多年的人手留给孟珏调用即可。” 跖勒在帐中踱了两步,依旧摇头道,“他们两个跟我一向不和,恐怕不会来。” “叫上小王同去,”孟珏淡淡一笑,“他们的警戒之心必然会减淡。” “跖库儿?”跖勒转头看向孟珏,“我听说你那个师妹忽然失踪后,他白日里虽然仍如常打理冉骓领下的帐事,夜间却常常独自在帐中饮酒到深夜,人很消沉。不过前几日,父王问起此事,他又说是他告诉了云歌离开先零的密径。” 孟珏没有回避跖勒的目光,只笑道,“小王与云歌之间的事我不清楚。不过小王现在的情形岂不是恰到好处?”见跖勒露出不解的神情,孟珏又道,“零格和图遂恐怕不会担心正在情伤中的人会有心力搞什么动作。更何况跖库儿在二王子和大王子之间一向就比较中立。” 跖勒似有所悟,缓缓点头,道:“那个达慕尔曾对云歌欲行不轨,跖库儿其实恨之入骨,他是为了族中的和睦才一直中立。总得想办法把他拉过来才好。” 孟珏道:“我听说,二王子在母亲过世后曾被小王的母亲照顾过一段时间,故而小王一向与二王子亲近些。等到大王子落了马,先零被烧当人算计,丽史公主被逐等事会一一清算到他的头上。再加上达慕尔的事,到时小王的必然会倒向二王子。” 跖勒低低笑了两声,又道:“如果零格和图遂随我狩猎,那就只剩这个达慕尔了。他一直跟在大哥左右,真要动起手来,也不太好办,恐怕会拖延时间。一旦惊动了大哥的那些侍卫,就很难速战速决了。” “有一个人可以绊住他,”孟珏缓缓抬眸,“就看二王子舍不舍得了。” “谁?” “她曾手持藤鞭,亲自执行了对达慕尔的挞刑。如果达慕尔有机会见她孤身一人,再被她出言挑衅两句,恐怕就会乱了心神。” “阿丽雅?”跖勒恍悟,微微迟疑了一下,道,“她已经是我的女人,自然要以我为头首,为我尽力。” 孟珏沉了沉眸色,“具体怎样做,我会安排。保证不会让王子妃有危险。” 跖勒点了点头,又沉吟道:“父王那里……?” “我早已在舅父那里点明此事。大王已经明了跖隆勾结烧当羌,欲借汉人之手害他性命的事。大王子一旦被拿下,只要二王子将他送到大王帐中请大王发落,就不会有越权之嫌。” “父王真的不会对我擅自行动不满?” “二王子此举并没改变族中的武力分配,只是拿下了一个与外族勾结又企图暗害大王性命的人,并留给大王亲自发落。”孟珏停了停,唇角微扬,看向跖勒,“更何况,二王子因为母妃升天,而一直在族中处于下风,难道不想借此事令舅父眼前一亮吗?” 跖勒眯了眯眼睛,眼中露出破釜沉舟之色,“好。暗中斗了这么多年,大哥,我们终于可以在马场上明刀明枪相见了。孟珏,你回先零,真是天神助我。” 孟珏垂眸而笑,一丝嘲意如风云流变,瞬息不见。 翌日,夜深。 跖隆与达慕尔在帐中饮酒正酣,尤非帐中的一名侍卫忽然进帐而来,道:“大王让大王子去一趟大帐。” 跖隆停住手中的酒杯,疑道,“现在?父王自迁徙后,身体一直不好,不是每晚都休息得很早吗?” 那侍卫答道:“大王今天喝了孟大夫的汤药,精神好了许多。” 跖隆“哼”了一声,推辞道:“你就说我已经睡下了。明日再去父王帐中问安。” 那侍卫退了半步,欲言又止。 “什么?” “大王是忽然在帐中怀念起了已故的大妃,大王子的娘,这才想让大王子去帐中的。” 跖隆的眼中闪过一丝波动,声音中却带着不满,“他还能想起她?”然而沉默了一瞬,跖隆又问道,“跖勒睡了吗?” “二王子今日与左右二领出去打猎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估计是宿营在山中了。” “还没有回来?”跖隆的眼中闪过狐疑之色,望了一眼帐中的达慕尔,“我一直想不明白,他们怎么会走到一起去。” 达慕尔问道,“除了他们三人,还有谁?” “还有小王。” 跖隆的眼中的神色松了一松,嗤道:“他是该出去走走,在凌滩滞留了那么久才迁来阳平坡,就是为了找那个失踪的汉族女人。” “大王子……还去大王帐中吗?”那侍卫垂首问道。 达慕尔朝跖隆点了下头。跖隆站起身,“去。冷落了我这么多年,今夜忽然想起我这个儿子了。怎么能不去。”他走到帐口,又站住,回头看了一眼达慕尔,“你跟我一起来。我安插你在杨玉那里的事,索性今晚一起跟父王说明。” 达慕尔眼露感激之色,起身与跖隆随那侍卫一同出帐而去。 这一夜无风,似乎一切都被冻住了,暗夜中是一种诡异的静谧。三个人穿行在毡帐间,只听到皮靴踩在冻土上的硬声。跖隆预感到什么一般,忽然停住了脚。达慕尔也迟疑了脚下的步伐。 跖隆正要说什么,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寒夜中道,“达慕尔,看来我的鞭子抽得还不够狠,你竟还能在族中任意游走。” 跖隆与达慕尔一同向那声音望去,却是身着华毡的阿丽雅孤身一人站在无风的月下。 达慕尔的眼中泛出恨意。一旁的跖隆低声道,“你已用‘抢红’报复过她了。不要再生事。” 阿丽雅却又道:“达慕尔,我知道那一日在婚宴上煽动跖勒的人是你。跖勒今日不在族中,你可敢跟我空手过过招?如果我赢了,今后不要让我在族中再见到你;如果我输了,我以王子妃之尊陪你饮酒一夜。” 达慕尔的眼中露出嗜血与心荡之色,不觉间竟已移身向阿丽雅而去。 跖隆拉住他,“先陪我去父王帐中要紧。” “大王子先去,我马上就来。对付个女人,花不了多少时间。” 远处阿丽雅的身影在夜色中一闪,已经消失在了毡帐之后。达慕尔喘着粗气追了过去,很快也消失了踪迹。 跖隆恨恨“哼”了一声,转过身去,却发现先前那个尤非侍卫也已不见了踪迹。周围漆黑一片,又似隐着无数的鬼魅一般。跖隆瞬间明白过来,然而他还未来得及出手,已经有数条马索从四面齐飞而至,将他套勒而住封在了原地。四下里火光摇动而起,瞬间就晃乱了墨黑的夜空。跖隆环视四周,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十名壮汉手拉马索,对他怒目而视。然而跖隆也并非束手就擒之人。他虽不高大,却也有几分巨力。跖隆很快便蹲起马步,左右盘步,依靠腿上的力气与封住他上身的马索抗衡着。拉马索的人一时都有些脚步不稳,跟着他摇摆起来。跖隆忽然大吼一声,眦目发力,猛然侧跨一步,拉着马索的壮汉有人被拖得一个踉跄。马索阵忽然松去了几条,乱了一瞬。跖隆见状,再次低吼而起,似在酝酿又一次发力。暗中忽然跃出一个猛捷的素衣身影,以狠绝之势飞脚踹在他的膝头上。随着脆脆的骨裂之声,跖隆哀嚎着摔倒在地。 “你……你果然是……汉人……派来的jian细。”跖隆躺在地上看着那个了踢碎他髌骨的人慢慢走近,龇牙咧嘴喘着粗气道。 孟珏的眼中无甚表情,“为了一个酋豪之位,勾结外族,祸害先零,引起汉羌两族的战事,涂炭生灵。你这样的人,汉人和羌人都可得而诛之。”他说着,从腰间将长剑一抽而出。 “你……你要干什么?”跖隆汗如雨下,狂嚎道,“就是要杀我,也轮不到你一个外族的杂种。只有父王……”
未等他说完,孟珏手中的剑已在他的身上几起几落。他在哀嚎不已的跖隆的身上将剑身擦净,一边还剑入套,一边慢慢笑着道,“谁说我要杀你。这几剑都不是要害,却足够让你下半辈子再不能驭马持刀。” 号吾忽然从暗中跑出,对着孟珏比了一个额顶辫发的手势,又用将食指与中指比了一个跑路的手势。 孟珏丢开跖隆,面上微微一凛,“达慕尔跑了?” 号吾点了点头。 “阿丽雅公主可有危险?” 号吾摇头。 孟珏提剑向外追去。身后传来跖隆断断续续地笑声;“只要达慕尔……跑得快,零格和图遂……必会来救我。” 孟珏停住脚步,冷笑了一下,微微回首,道,“他不会有机会活着见到左右二领。” “孟珏,没有父王的命令你不能随意杀我的手下。” “达慕尔挑唆大王子谋害大王的性命,我怎是随意杀伐?”孟珏提气奔向夜色之中,声音也渐渐远去。 “孟珏……”跖隆的哀叫声在被阳平坡的夜空吞纳而去。 已近汉人的元正之日,阳平坡却在一夜不宁后迎来了又一个薄雾的清晨。日头渐渐升起,山岗上的雾霭隐去。早起的牧民终于看清那坡地上几处毡帐上空缭绕的不是山岚之气,乃是帐子起火焚烧后的余烟。 消息如啼兔子一般,早已钻遍阳平坡上的大小毡帐——大王子跖隆密谋暗害酋豪尤非的性命,已被击伤收禁在囚帐之中。与另两位王子一同狩猎归来的左领零格和右领图遂在获知消息后,到尤非的帐中为跖隆求情,却被尤非喝斥而出。 阳平坡上牧民平静如常地将牛羊赶出营地,到向阳的草坡上啃食稀疏的牧草,只能对于西羌草原上又一次以力为强的权利争斗暗自叹息。不过这一次,与以往惨烈的过程有所不同,胜利一方的跖勒王子事发时甚至并不在族中。整个过程只有极小规模的武力冲突,将不愿束手就擒的几十个侍卫击杀于帐中。而失败一方的跖隆王子被擒的现场却异常生动——王子妃亲自出马引开了跖隆身边的达慕尔;那个忽然返回族中的染姜公主的后人,则以十条大汉手中的马索将跖隆封围而住,又飞脚踢碎了跖隆的髌骨,令他彻底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牧人们想着在族中不胫而走的各种传言,远远望见传言中人此时正一身素毡姿态清雅地站在阳平坡的一处高地上,望着东北方向的群山不语。却有一个年轻的身影走向高地上那个孤身独立之人。 孟珏转过身来,淡淡一笑,“小王已经回族了?昨日可有猎获?” 跖库儿的下巴上满是青色的胡茬,褐金色的眸子也挂了锈色,整个人看上去比以前粗砺了许多。他没有回答孟珏的问题,却问道:”必须这样吗?“ “必须。”见他问的直接,孟珏的回答也直取重点,“这好比除去腐rou,除了手术再无他法。“ 跖库儿沉默了一会儿,又道,“车队已经换回了粮食,听说父王已经让表哥管理族中的粮物牲畜。” 孟珏点头,等着他的下文。 “他们既然去了一趟汉地,可有云歌的消息?” 孟珏转开眼眸,声音却依旧淡然,“小王的心志应当如这河谷草原的鹰隼,不应……” “不。你误会了。”跖库儿打断他道,“我是担心阳平坡昨夜发生的事,会令她不安或者牵挂。”跖库儿说完,深深地看了孟珏一眼,转身离去。 孟珏沉默片刻,复又向东南望去,那是令居的方向。他的眼中微微浮起暖意,心中却被跖库儿刚才的话绊住了。昨夜追杀达慕尔时,那个蛮夫察觉大势已去,劫了族中的快马,逃往烧当。号吾放出鹘鹰相助于他。那只鹘鹰却被达慕尔击伤受了惊,如今栖在一处木枝上不肯下来。鹘鹰虽为鸷鸟,却也会受惊伤自尊,就象前一阵子花夜那一晚一样。他们需要些时日才能把那只鹘鹰从树上哄下来。只是在这之前,他如何将消息送出阳平坡呢?她可会牵挂? 孟珏转身,远远看见号吾正垂头丧气地从坡下走上来,望见孟珏便轻轻摇了摇头,看样子招鹰的事仍未得手。孟珏低叹了一声,忽然看见几个小孩从远处坡上的帐中跑出,手中拉着一面薄羊皮与旄尾做成的小旗。寒风中,那旗子被风兜起,一下子飞得老高。孟珏的嘴角微微一翘,继而向不远处那个黧黑的少年招手道:“号吾,既然那只鸟不理你,自己做一只,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