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白眼鬼
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在唐招提寺已经足足五天,但张不良还未做那个决定。 其实李长胤私下已经拜托空相准备第二次圆光术了,这位李大掌教没有说过多的话,只是骂了一嘴,有些人没有做决定就是做决定了,张家人都一个尿性。 其实李长胤确实猜对了张不良的心思,他确实放不下第二条路。 第二条路,关乎张家一个绝密,当今天下除了李长胤便只有文化九部的少数几个人知道,那就是找到一个身体,一个张不良可以转魂而且永久可用的身体。 这个身体,就是小龙虎山创始人,加入扶龙天罗卫的张家第一代,正是爷爷创造的那些临时身体的本体,按辈分是张不良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他仍然存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 李长胤一生光明磊落,又是个直肠子,从不藏着掖着,之所以之前张不良问东问西都不愿多说,那是因为事先跟大掌柜有言在先,可眼下牵扯张不良的一生命运,所以当他得知圆光术中见到的那个陌生人,便立马将这个秘密说了出来,并有了一个推断,觉得只要找出那个陌生人,就能得知张家先祖身体的下落。 这个推断并非空xue来风毫无根据,因为张不良的爷爷隐居几十年,除了文化九部连他李长胤也不得而知,那么这个陌生人又怎么会突然造访?而且口中说的东西,会是什么东西?最巧的是他正好在张不良快出生时前来,张家每隔一代都会加入文化九部,在这个节骨眼上来,就更像是来完成某个事先约定。 按李长胤的大胆假设,这个约定很可能是在张不良的爷爷退隐前发生的,因为李长胤跟他的关系莫逆,曾经听他提起过将先祖的身体藏了起来,至于为什么要藏起来,张不良的爷爷没有多说,可能也是怕李长胤知道太多而被牵扯进来。在那个时间点上,不管是张不良的爷爷,还是那个陌生人都预见不了有一天张不良的爷爷会归隐,所以等到几十年后下一代张家人出生,这个陌生人就带着东西来了。 如果这个假设是真的,那么在这个世上,能找到张家先祖身体的线索只剩下两个,其一是通过圆光术去找那个陌生人,其二是速速回国向张春生问清当年的经过,显然只要前者能做到,那么就没必要去打破张不良老爸的普通人生活。 在阴阳池的正对面,是单檐歇山顶式的讲堂,它原是建于八世纪初日本平城宫中的朝堂,在建唐招提寺时由皇家施舍,后迁入寺内。空相为张不良施展圆光术,正是在这座讲堂的正中央。 讲堂内有涂漆加色的弥勒如来佛像,佛像两侧有两个外形似轿的小亭,是当年鉴真师徒讲经之地,庭院里的藏经室更收藏着鉴真从中国带去的所有经卷,所以此地也是修神存想的最高境。 当然李大掌教也十分呵护张家后人,所以在来此之前特意让师妹素剑为张不良传授道印,为的就是多加一层保险,免得在圆光术中突生意外。 一大清早,张不良和李长胤就站在讲堂前,因为今天是约定进行第二次圆光术的日子。空相携一众讲经僧人已在讲堂内诵经,佛音隆隆焚香绕梁,一派威严庄重,张不良在踏进讲堂门槛的刹那被李长胤一把拉住,这位李大掌教终于说出了这几日纠结于心的问题。 “小子,我跟你说了第二条路,会不会对不住你爷爷?” 张不良自从遇上了板野梨香之后,变得越来越会微笑了,此时嘴角清扬,安慰道:“小师叔祖,我不是还没做决定么。” 李长胤一听就呸,没好气道:“得了便宜还卖乖。” 接着他又说道:“罢了罢了,我也是有一说一,希望你爷爷能明白。不过人老了怎么就这么婆婆mama了,想当年跟你爷爷两个人两把剑,从上海滩的东边杀到西边,连眼都不曾眨下。” 张不良正在腹诽李长胤会不会还有三个人三把剑的故事,就听见走过来迎接的空相合十笑道:“长胤师兄,佛门之地我们还是不提打打杀杀了。” 李长胤竖起手掌还以一气化三清之礼,嘴里歉道:“失礼失礼。” 说完他就乖乖退到一边,眼看张不良被请入讲堂中央,打坐在一众僧人中间,在一声声梵音中,随着空相的圆光术,张不良的意识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张不良再一次回到二十九年前的那个冬天,站在自家院子里,熟悉的小雪飘满空,万物静籁。家里的门开着,他扭过头,因为身边正站着那个陌生人。 上一次没有过多的打量这个陌生人,此时因为场景重现,他刚好说着那句话:“既然恩人不在,那么过阵子我还会带着东西来。” 张不良知道这个陌生人说完这句就要走了,所以赶忙转向他打量起来,此人虽然穿的是北方人的黑棉袄,领子内里却是白边,因为敞开着,所以能清楚看到上面因为常年不换留下的汗污,油光发亮。这人披头散发,黑棉袄上破洞不少,里面正掉出些棉花,整个人这般脏兮兮,让张不良不禁好奇他是做什么的,正当张不良带着疑问去看他的脸,整个人猛然大惊! 因为这个人的眼睛是全白的! 不知是天生没有眼珠,还是因为眼珠瞎了所以发白,总之是个白眼鬼!说他是鬼一点不过分,因为他面黄肌瘦,显得颧骨高高隆起,凭添几分阴森,最重要是脸上还刺块东西,看着怪诡异。 张不良虽然不觉得此人长相能比那只飞机上的恶鬼吓人,但对视之下还是有点发毛,身子往后一退视线刚好落在他的解放鞋上。 时值隆冬,这白眼鬼却没双像样的棉鞋御寒,再看这双解放鞋,上面满是泥垢,足见他是赶了不少路,最悲催的是,两只鞋前头连接鞋头的那块帆布都烂断了,露出里面被冻成红紫的脚背,同样很脏,好像好几年都没脱下这双鞋过。 在张不良打量的这个当口,白眼鬼扭头默默离开,两人相隔飞雪渐行渐远,张不良两眼盯向白眼鬼的包裹,在想白眼鬼口中的东西会不会就在里面。 这时,站在远处的空相合十低吟一声“阿弥陀佛”,四下场景瞬间静止并开始湮灭消散,一阵天昏地暗的眩晕后,时间飞逝了数月,天气变成了阳春三月,前面已经离去的白眼鬼此时又坐在了院子中央。 同样的披头散发,同样的黑棉袄棉裤,还有那双解放鞋。
不过门口多了个身影,吴灵娥正抱着襁褓里的小张不良,散着额前的几缕长发,面容消瘦了不少,应该是抚养婴孩太过辛苦,她正笑着脸招呼白眼鬼进去坐。 白眼鬼声音沙哑,带着地方口音回绝道:“不了,我这样子会吓坏小娃娃的。” 两人说着话,张春生忽然从屋里走了出来,手上捧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榨面,里面就和了点咸菜,还有半张应该是吴灵娥坐月子留下的豆腐皮,边走边说着:“乡下也没啥好招待的,趁热吃吧。” 白眼鬼正要起身,张春生一把按住他的肩头,说道:“你在我爹坟前都跪了三天三夜,歇着吧。” 白眼鬼虽然整个人死气沉沉,但这个时候脸上有了点讶异,他可能是没想到自己的偷偷祭拜被张春生发现了,赶忙挺直身板郑重其事的问道:“不知道有没有坏了你们的规矩?” 江南这一代,人死后要做头七,诸如此类习俗颇多,当然也会有很多禁忌,这白眼鬼是外乡人,自然有所担心。 张春生笑着摇摇头,把这碗榨面递给白眼鬼,只说:“我替我爹他老人家谢谢你。” 白眼鬼接过这碗榨面,忽然两手端着身子却尽量俯下,这时候成了鞠着躬将这碗榨面高举在头顶,只听他发自肺腑道:“几十年前,我受老爷子一饭救命之恩,这辈子做牛做马也不足为报,大闺女养小娃娃不容易,这碗面还是不要给我糟蹋了,大兄弟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放心,我带了吃食。” 说完话,白眼鬼就一直举着这碗榨面,好像张春生不拿走,他就不起来了。 张春生不善言辞,是个淳朴的农村汉子,这时候又说了几句想劝劝白眼鬼,但白眼鬼就像聋了般就是不理会,无可奈何他只好接回这碗榨面,其实锅里三个人的榨面确实大部分都盛在这里了,回头为难的看了眼白眼鬼,最后还是不多说了,就把这碗榨面捧给了吴灵娥,教她端回屋里吃。 白眼鬼让张不良看了十分敬重,因为他双手撑地又朝张家叩了一头,之后才坐回身子,为了让张春生放心,所以从怀里掏出一个不知哪来的冷番薯,剥开皮大口吞咽起来。 在那个年代,连白馒头都很少见。 院子里空相一直做着旁观者,张不良就蹲在白眼鬼旁边看他吃番薯,张春生期间还是给白眼鬼盛了碗榨面汤。 一晚热汤喝着冷番薯下肚,白眼鬼好像也不打算多作逗留,手一抹嘴角,说道:“既然老爷子走了,东西我就留他身边了,往后可以到九旗楼找我。” 说完这简单几句话,白眼鬼吃痛起身,又朝张家鞠了一躬,又悄无声息的走了,只留张家夫妻两说着话。 “春生,九旗楼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