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这是市郊火车站车站旅馆的一个单间,年代久远,室内陈设仍是十几年前老式的模样,一床一柜一椅,没有电视机,没有无线网,甚至连信号都十分微弱。【】 卧室天花板仅有一个白炽灯,墙上是淡绿色旧式的漆料,斑驳脱落的像是褪了皮的老树,床很小,上面有一床薄被,两个枕头,白生生的,像是用了过度的漂白剂。床头靠墙,床尾与对面的衣柜仅容一人通过,衣柜门外镶着一面镜子,用以检查仪容,擦得光亮洁净,硬生生将床尾至衣柜的单人走道拉伸成了双人。 椅子是老式的藤椅,靠窗而放,窗户是木格窗,没有窗帘,窗户玻璃上贴着窗花,以作阻挡。地板是浅色方砖地板,砖面有点裂纹,砖与砖之间的缝隙清晰可见,不染一点泥尘。 干净与陈旧在这间房内融合,自在无比。 勉强算与时俱进的是新隔了一个浴室出来,浴室四面都贴着白色瓷砖,墙面挂着一个简单的淋浴喷头,正对白色瓷砖砌成的方形洗手台。 陈伽烨开了洗手台的水龙头,立在那里洗手。 水流细涓涓的在他指缝不停穿过,潺潺不绝,他低头望着那水流出神。 我关上那扇涂着绿漆的薄门,弄出了声响,他抬眼看我,顺手关了水龙头。 房间内的一切陷入寂静,走廊上脚步声却不停,窗外火车呼啸而过。 他朝我走,经过我身边,对我说:“你先去洗澡。” 你先去洗澡,那次进门的第一句话,也是这样。 我拉住陈伽烨的衣袖,问:“为什么?” 虽然已然来了,可我还是想问。 这不是一个能勾起什么好回忆的地方。 那年……是伽灿在他手下做事的第二年,染了性瘾,送去治疗,我暑假回去见了伽灿,也见了他,他对我说:“想我对他好点么?我给你两个选择,你必须选择其中一个,否则,我随时可以毁了他。”他那时顿了顿,盯着我说:”你满20岁了,我也满22岁,我们都可以做出选择了。” 后来我没有听第二个,径直在他说完第一个后就做出了选择,于是……来了这里。 陈伽烨拿手指挠我手心,半搂住我,晃了晃,说:“就是想。”说罢又俯身在我耳边,轻轻的问:“不愿意?” 我抿唇,推开他,走进浴室,开了灯,关上门。 浴室水打在身上有些凉,怎么调整也好不了,一如从前,我草草洗漱,便关了淋浴。 来的时候未准备过,没带换洗衣物,我迟疑片刻,还是重新穿上了今天的衣服。 推开浴室门,就见陈伽烨坐在椅上看我,双手捧脸。 下意识后退几步,我咬了咬唇,问:“你不去洗?” 他笑笑,伸出一只手,手心向上,对我说:“过来。” 我不动,按耐住心悸问:“就不能去酒店么?” 他摇摇头,站起来,朝我走,边走边慢条斯理的解衣服。 领带扯下,搭在椅上,黑色衬衫扣子一粒粒解开,皮带往外一抽,丢在地上,动作从容,脚步不停,眸光死死锁着我。 我别过头,说:“先关窗。” 他未听,继续往前走,我静静地听着他的脚步声和窸窸窣窣的衣服和肌肤摩擦的声响,轻轻的呼气又吸气。 一,二,三……他走到了我面前,站定。 他身上本就有着的古龙水和烟草气息,随着肌肤向外热气,扩散开来,进入我的鼻腔。 “你……”正准备推他恼他,又一趟火车疾驰而过,哒哒的响个不停,掩住了我的话。 许是挨得太近,我只微微抬手,还未触到他,便能感觉那隔在我和他之间的仿佛由他的气味和热度形成的明明可以穿透,却让人生了怯意的屏障。 他,他在明显颤抖着,即便是没有看他触他,我也能感觉得到他的颤抖,因为他的气味和热度。 他开始注视我,好像在等我说话,但是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洗了澡,冷吗?”他终于开口说话,声音低低的。 我嗯一声,答:“冷。” 等他的下一句,他却不再出声了。 “冷的话,如果有一个人在旁边,挨得很近,会想做什么?”他俯身过来,挨我挨得很近,脸贴着我的脸,近乎于耳鬓厮磨,上身却始终不贴向我,像是被那道屏障给挡住了些什么。 呼吸莫名的乱起来,心砰砰直跳,我干巴巴说:“好好的酒店,在这里做什么?” “好好的公寓,你去万城酒店做什么?”他问。 明知故问,我不想他太得意,迅速辩解:“说了不想收拾。” 他笑笑,脸贴的我更近,呼吸靡靡间问:“入住愉快么?万城酒店服务好不好?陈小姐?” “很好。” “住了多久?” “快一个月。” “一个人住很习惯?” “是。” “一个人住不怕黑?” “是。” “一个人住不怕冷?” “是。” “不怕冷梦里还会梦到火,让自己暖和一点?”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脸抵上我的脸,眼瞳漆黑,深不见底,盯着我,像是要把我吸入一个漩涡。 “没有。”心牟地收紧,我别过头,不想与他对视,他却拿手掌着我的后脑勺,不让我动。 “其实万城服务也不算好,有很多要完善。”他突然转移话题,手指绕到我颈后,向下游移,却始终不贴上来。 “没什么不好。”我心烦意乱,不敢动弹。 “好在哪?”他问。 “有吃有喝有人收拾房间。”我机械的答。 “其他酒店也有。” 我沉默。 “是吃的更好?”他问。 “是。” “喝的更好?” “是。” “房间更整洁?” “是。” “所以睡得更好?”他贴过来,抱起我,不知在往哪里走。 “是。” “所以和我睡得更好?”他问的很快,唇齿在我颈间流连。 “是。” “所以觉得和我睡更好?”他低喃着放我下来,轻轻咬了一口我的耳垂。 “是。”我脑子一团乱,有点昏昏沉沉,不知是被他的热热的气息熏得还是被他问的头晕。 这都是一个意思吗,一样的词,都是一个意思吧。 可……什么时候,我竟一抬眼就能看到镜中的自己和他。 他扣住我的下巴,迫我盯我镜中的自己,问:“怕这里么?怕我么?” 我死死咬住唇。 他紧紧圈住我,低喃:“怕么?怕到冷都不敢靠近,将自己遮掩么?” 外面脚步声起,有人在交谈,窗外火车碾过轨道的声音响个不停。 我反手勾住他的脖子,偏脸埋到他颈窝,轻声说:“怕这里啊,这里这么喧闹,我身边……只有你。” 他轻轻摸向我的脸,温柔的覆上来。 我想要动,他却不准我动,他对我说,“不用怕,让我来,让我们就在这里,让我来,让我慢慢来,我会很耐心。” 我不再闭眼,注视他,让自己的身体按他的意愿去做,去寻,去找,去拿,去取,让一切都服从他。 他求我再来一次,再来再来,不断的再来,我承和着他,他也这样做了。 外面,白日已尽,黑夜渐至,最后一趟火车从铁轨疾驰而过,房间里光线渐渐暗下来,最后陷入一片漆黑。 房间外被走道持续不断的噪音包围着,脚步声渐密,旅人越来越多,一扇薄门,将我们与他们隔开,刚到的他们或许不知道我们的存在,而我们可以察觉他们。 我们在外面的喧闹中肆无忌惮的为我们所为,那闹声起初我还听得见,到后来,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一轮月挂上窗杦,房间重新陷入寂静,我窝在他怀里不说话,他拿手在我纹身处划圈。 我捉住他的手,轻轻笑了笑。 他嗓音嘶哑的问:“在笑什么呢?” 我手指拂上他的背脊,答他:“没有一种生活,堪比如此这般的死亡。” 他轻轻的笑了声,吻上了我的眉心。 我们在凌晨时分离开了那家旅馆,重新回到了酒店,从那一天起,开始了我们的“约会”,遵循世上近乎所有情侣所要遵循的约会章程。 大庭广众下吃饭看电影逛街送玫瑰…… 我其实很想让这种时光多一些,再多一些,可……两个人的世界,终点总是要抵达家庭的港湾。 陈家人开始主动当着我的面向陈伽烨提及婚事,而火火的回国手续……也在我弟和十一十二的努力下,即将办完。 十月底时,我再一次受到了我弟关于改名的催促。 我没想到……他这次会这么坚持,坚持到,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在难得由于他生日,我爸我爸的未婚妻我和他一起的本是笑语不断的在某餐厅包房的家庭聚餐上,我刚准备把礼物拿出来,对他说生日快乐,他冷不丁将所有需要改名的证明文件一并甩在桌上,盯着我,冷冷问:“怕什么?怕改了个名,不和那个死人重名,陈伽烨就不要你了么?”
他的话很刺耳,我听着有点难受,驳斥道:“我才没有,只是用了这么多年突然改了很怪。” “怪也给了你时间适应。”他拿起那堆文件,拽着我起来就往门口走,“那就给我去改,也别给我扯什么户口还在c市,太远不好去的由头逃避,我现在就载你去c市。” 他拉拉扯扯,我爸止住他,说:“洛川,那是你姐的名字,想改就改,不想改就不改,你总是逼着她做什么?” 我弟莫名其妙就针对起了我爸和我爸的未婚妻,冷森森道:“你怕什么?怕有人占用你财产耽误你泡妞吗?我告诉你,王氏是我王洛川的,是你亲爹亲自交到我手上的,我爱怎么用,就怎么用,你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给我安分点,她算什么东西?也配我喊她妈,欠收拾。” 我怔住,下意识看我爸。 我爸低头扶了扶眼镜,还笑了几声,抬头时已是我从未见过的狠戾表情。 一个身影一晃而过,我弟受了我爸一拳,往后一个踉跄,重重摔在墙上,我赶紧拉住了他。 “小杂种”我爸冲过来还要打,我死命挡着我爸,哆嗦着求他:“爸,别这样,这里……这里还有孕妇呢,别让她害怕。” 我爸的未婚妻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脸色煞白。 我爸看着我笑得莫名的阴森恐怖,张嘴似乎是要说什么,我弟就将我拉到他身后,对我爸淡淡的问:“小杂种?小杂种不是你养的?”。 “是我养的。”我爸后退几步,手指整了整领带,笑得极开心的说,“就因为是我养的,所以才继承了我王森的基因。” “可惜啊……你还是不如我,我至少想办法养了你这个小杂种,而你……”我爸掏出一根烟点燃,抽了一口,揽住他未婚妻的肩,手指在她腹部婆娑,她浑身哆嗦,想往后退,我爸用力摁了摁她的肩,她站定,垂下头。 我爸继续道,“你什么都没有。” 说罢,他抓着他未婚妻的手头也不回的走掉。 我弟站在那不动,看着我爸走远,他抬手抹了一把他自己的嘴角,手垂下来,上面沾了血,我浑身发抖,慌慌张张从口袋里掏纸巾帮他擦拭,擦了几下还是觉得刺眼,我急得要命,对他说:“我们去医院吧?”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方巾,慢条斯理的擦了擦嘴角,拉着我往外走,我心口跳个不停,哆哆嗦嗦说:“还是先去医院,然后再去改名吧?” 他放开我,整了整衣衫,面带笑容,猛地拉开门,拽一个服务员进门,一只手摁住她的肩不让她动,手对她伸出,毫无情绪的说,“交出来。” 那个服务员惨白着一张脸,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似乎是要说什么,我弟径直夺过手机,往地上一摔,手机四分五裂,他脚踩在上面,用力捻了捻,一脸平静的问:“有传到网络么?” 那个服务员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餐厅经理过来道歉,他转头对餐厅经理说:“是你叫你们老板,还是我给他打电话?” 车在路上疾驰,我忐忑不安,处理完那个服务员后,他就拉我上了他的车,看样子……的确是要去改名字了。 在此之前,我要不要……跟陈伽烨说一声? 如是想着,我掏出了手机,我弟瞟了我一眼,我浑身一个激灵。 “我要……要跟陈伽烨说一下改名的事,毕竟要和……和他结婚,他以后妻子的名字改了他应该……”话说的太急太快,不留神竟咬到了舌头,我捂住嘴,揉了揉。 我弟扶了扶眼镜,阴阳怪气说:“怕什么?难道你难得做一回正确的事我还能阻止你?不用打电话了,我带你去,你当面和他说,我亲自监督,免得你临阵脱逃。” “好。”我干巴巴笑着说:“有你监督就好。” 我和我弟在一刻钟后到了陈氏大楼楼下,在五分钟后到了陈伽烨的办公室,敲门后的三秒钟内,得到了陈伽烨的一声“请进”。 我就这样畅通无阻,毫无障碍的被我弟带到了陈伽烨面前。 陈伽烨看到我们过来,似乎有些讶异,但只是片刻,就神色如常,揽住我,轻轻捏了捏,我往他怀里缩了缩。 他问我弟:“王少这么久没见,不知道有什么事?怎么萱儿也一起过来了,今天不是王少的生日,一家人要一起吃饭么?” 我弟已不在陈伽烨手下做事,更不再受陈伽烨驱使,陈伽烨也鲜少提及他,每次提及,也只是说:“洛川行事有他的逻辑,我欣赏,但不赞同。” 我弟笑笑,答:“是有点事,小事。”说罢看着我。 我捏紧了拳,垂头说:“我要改名字,陈伽烨,你同意吗?” ...